人最难面对的往往是自己,因此有“人贵有自知之明”的古训。人类最难面对的是生活和梦想的毫无意义,因此发明了艺术,宗教,民主政治和乌托邦,用真善美的幻觉自我欺骗。自欺乃是出于需要,软弱的灵魂需要谎言的安慰,易腐的肉体需要不朽的精神,渺小的人类需要在崇高伟大、美好善良的自我形象前流下热泪。
这需要被米兰·昆德拉称之为·媚俗。媚俗就是“试图向绝大多数人讨好卖乖”,是对流行观念的盲从,对愚昧盲从的美化,对美化谎言的信以为真,奉为至理。媚俗者不但盲从于时尚,还盲从于未来,因为“未来总是比现在更强有力。它将对我们执行判决,并且是在没有任何资格的情况下。”盲从于未来(和时尚)的媚俗者们也曾希望(暗暗地、不为人知地)来自未来的奖励吗?当然。而他们所认为的未来许诺给他的奖励便是:不朽。
一个人渴望不朽,这意味着什么呢?这意味着他渴望死后仍然为人怀念,被人谈论(无休止地),当然,是以他为自己度身定做的形象。不难解释为什么有那么多人甘冒生命危险去创造各式各样稀奇古怪的纪录,因为进入不朽的一条捷径便是进入吉尼斯世界纪录大全。假如说一个人以连续四十八小时俯卧撑或一次喝下三十六瓶啤酒的方式使自己声名远播还不失其天真可爱的话,那么以爱为名为自己树碑立传的行径就变得荒唐可笑了。
对贝蒂娜来说,歌德是否爱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与歌德相恋的事实(或幻象)将进入史册,她将以歌德情人(伪情人?)的形象展示在后人面前,供人景仰,爱慕或嘲笑(这她可没料到)。对劳拉来说,她之所以想要自杀,并不是由于无法忍受失恋的痛苦,而是因为“她觉得这是一种存在的办法,”进入并永远存在于人们记忆中的办法,作为一个殉情的女人和一具躺在地上的尸体。她活着或死去都是为了“做点什么,以便让认识她的每一个人都记住她”。于是我们记住了她,和贝蒂娜,和那渴望不朽的姿态。她们准备凭借爱的姿态走进不朽,但最终留在我们记忆中的只有那空洞的姿态,爱已被逐,不知所终。修改裴多菲的诗句来形容这种拚命追逐不朽的人无疑是贴切的:“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不朽故,二者皆可抛。”
渴望不朽的姿态各有不同,从手持七弦琴的歌德到手握玫瑰的密特朗,无论多么崇高庄严的姿态都隐瞒了自身的真相,这就是媚俗者的嘴脸。的确,“他们将进入某种不朽,而我们将称之为荒唐可笑。”
荒唐可笑的不朽。在这部名为《不朽》的小说里,歌德和贝蒂娜,密特朗和卡特,劳拉与伯纳德,种种或实或虚的人物,都被米兰·昆德拉赠与这不朽的桂冠。不朽是荒唐可笑的,而荒唐可笑则将永垂不朽。追逐不朽的媚俗者就这样展现在世人面前,伴随着歌手张楚那意味深长而又不乏嘲弄的歌声:“我看着我们的城市/城市很脏/我想着我们的爱情/它不朽/上面的灰尘一定会很厚。”
《不朽》米兰·昆德拉著,作家出版社一九九一年版,4.75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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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敖天文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