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实味是四十年代延安最大胆、最有争议的知识分子,一个年轻的翻译家、作家。连党的最高领袖毛泽东都曾深夜提着马灯去看《矢与的》壁报(上面最轰动的就是王实味写的短文),1945年“七大”时甚至说:“四二年,王实味在延安挂帅,他出墙报,引得南门外各地的人都去看。他是‘总司令’,我们打了败仗。” 1962年,王实味死了十几年了,已经成为全国领袖的毛泽东又一次在最高层会议上提起他。
王实味只活了41岁,1947年被他信仰的党所杀。死的时候头上戴了三顶大帽子,“反革命托派奸细分子”、“暗藏的国民党探子、特务”、“反党五人集团头头”。这些帽子那一顶都足以把他打入万劫不复的地狱。在他死后四十四年开始,三顶帽子由三个不同的部门以不同的形式陆续摘掉了,1982年中共中央组织部的决定否定了“反党五人集团”的存在,1986年中共中央文献编辑委员会编辑的《毛泽东著作选读》的“注释486”说关于王实味“是暗藏的国民党探子、特务一事,据查,不能成立”。1991年公安部对“托派问题”的结论予以纠正,宣布平反昭雪。前后经历了近十年。现在王实味文集也出版了,王实味和他的《野百合花》获得平反,以“野百合花”命名的书、丛书也洛阳纸贵、随处可见。但不少书对王实味的介绍却错误百出,如1992年花城出版社出版的《野百合花》收有王实味的四篇文章和温济泽的《王实味的冤案》一文,在仅仅一百多字的作者介绍中至少就有五处错误。《剑桥中华人民共和国史》上卷有关王实味的介绍也有至少两处错误。
人性论
王实味到底是何许人?他在1942年的延安——当时中国的革命圣地说了些什么?
王实味是河南潢川人,原名叔翰,1930年以后用“实味”的名字投稿,还用过诗薇、石巍等笔名。1925年他考上北大,和胡风是同班同学。1926年20岁时加入共产党,那时北京还在军阀统治下的一片白色恐怖之中,李大钊就是1927年被杀害的。他在北大只读了两年因为经济原因而辍学。
学生时代他已开始发表小说,30年代初在上海出版过小说集,还翻译了不少西方文学作品(如都德、哈代、高尔斯华绥等人的作品),1937年奔赴延安前已经是个作家、翻译家。在延安的头四年,他翻译了一、二百万字的马、恩、列经典著作,算得上是个有成就的马克思主义翻译家,正儿八经的党内知识分子。
导致他被杀的不过是他1942年写的几篇短文,也就因为这几篇小小的杂文,他的名字留在20世纪的历史上甩也甩不掉,他的案子、他的死都曾引起各方面的关注,最高领袖都要一再提起他的名字。
其实他一直是个真诚的马克思主义者,并没有向这一意识形态提出挑战。他不过是追求普通的人性,在他的短文里表达了自己朴素的人性观点,这些恐怕和他在北大所受的教育,和他西方文学的深厚造诣有关。他虽然信仰马克思主义,但也没有放弃最基本的对人性的内在追求。这是他1942年闯祸、1943年被捕、 1947年被杀的根本原因。
和他十分熟悉的文艺理论家雪苇揭发他——特别执着于“人性”,深信“不论一般政治也好,或特殊的革命政治也好,人性都起着很大作用”。他认为“马克思主义者太强调客观、太看重物质,以为改变了客观的物质条件,人性就能够变好”,他以为未必。他认为“改变人性这项工作是独立的,如果说它不比改变社会的物质环境更重要,至少是同样重要。”他举例说,革命之后,“得胜的新朝权贵们露出来的‘人性’,竟比老北洋军阀的更丑更恶,这使他悲愤;更使他痛心疾首的,则因他眼见不少的‘老朋友们’,一见气候转变,立即改辕易辙,甚至认贼做父,卖友求荣。”
雪苇那时在窑洞里写中国新文学史,张闻天说可以和王实味交换意见。他们肯定讨论过有关文学、人性等问题,他的揭发因而是可信的,和王实味自己的文章中所表达的观点也一致。
即使在王实味遭到批判后,他还经常和人说“斯大林人性不可爱”,苏联清党时“斯大林不知造成了多少罪恶”?“斯大林的性情太粗暴了”。
王文元回忆他们当年在上海每次见面谈论的主题也并不是革命,不是主义,“我们每见必谈、每谈必争的一个问题是他后来因之出名的‘人性论’”。
所以周扬在《解放日报》发表的长文《王实味的文艺观与我们的文艺观》,就是批判王实味“主张艺术是为抽象的人类服务,是表现抽象的人性的”。可见王实味对人性的理解是一贯的(当然,四十多年后周扬也发表文章说“人的根本就是人自身”,肯定他批判了一辈子的人道主义和人性论,这些王实味都不知道了)。
关于王实味的托派问题,起因是他有两个托派朋友。他在北大时的同乡、他的入党介绍人、他所敬爱的老大哥陈清晨(其昌),他的同学王文元(凡西)后来都成了著名的托派。30年代初他们在上海曾有过交往,替他们翻译过《列宁遗嘱》、《托洛茨基自传》中的两章,还在托派刊物上发表过小说,同意他们的一些观点。但他并不赞同他们另起炉灶,也从未参加过托派。
直到1942年王实味已大祸临头还对他们念念不忘,“仍觉得他们底‘人性’是好的”。尤其是对陈清晨,“即使面对着声色俱厉的批判与前景险恶的审讯,他也不肯否认那温暖地保存在他心中的老大哥‘好的人性’”。王实味愚蠢之处就在于这里,——既然不是我们自己人,怎么可能“‘人性’是好的”呢?衡量人性的标准是什么?人性那时侯在党性、立场、觉悟这些大义凛然的概念面前,真的是多么微不足道啊!这一些书生气十足的王实味至死恐怕也不会明白。
他不能因为政治观点的分歧就否定他的老大哥、他的同学的人性。1930年,他的妻子小产,家中一无所有,是陈清晨默默地把自己家里能当的东西全部当了,硬塞给他三十元钱(这一些王实味并不知道,他也不知道陈清晨最后惨死于日本宪兵之手);王实味要翻译哈代的《还乡记》,穷得买不起原著,就是王文元替他买的。这种人性的温暖一辈子都留在他的心中,甚至可以为此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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