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如果说,三十年前,说句和心灵妥贴相配的真话能把自己都吓一跳,那么今天,社会环境的松动与发展,对于那些曾经听惯听得麻木以至分不出真伪的假话,人们已多了分辨能力,多了本能的鄙夷与排斥;而对那些一次次带来“恐吓”的真话,在一次次掀开表面的覆盖对心灵进行反覆的小心仔细的对照与审视后,则越来越感到她们的亲切、可爱与温暖、感到她们的存在必要、感到她们与生命做伴的不可或缺的价值。
《借我一生》是自传。对自传,除了写作,读者有权更多要求看到这个作自传的人,看到这个人的真实性、立体性,这个人作为人的活生生的血肉之躯,而绝不是他用自己的笔为自己画的那张标准像、不是那张体现作者意愿的标准像的极致的无暇的美貌。世无完人,这是常识。一个优秀的人的不同之处往往在于,除了看到生活中曾经出现过的曲折、艰难、成功、辉煌,还能不避不闪地看待自己曾经踏错的脚步、不避不闪地注视自己灵魂深处曾经出现过的丑陋。这样的自传,才具分量,才动人,也才具价值,因为读者在阅读别人的同时也在对照自己。世上有千千万万数不清的不同灵魂,但作为人的灵魂,就基本点来说大同小异。
读余秋雨的《借我一生》,你会觉得自己面对的是一个实在太会说话、太能言善辨的人,这个人有一种把死都说活的本领,一种把自己说得没有丝毫缺点的本领。
读这书,越读,你越感觉这人缺少诚意、缺少真情实感,这个人的笔墨所到处的表面覆盖下几乎处处都有潜在语言。
写他的家族,笔头老爱往“高档”处靠,靠不到近的就靠远的;写他的学生时代,从不忘勾勒几笔才子形象;写文革,那就申辩解释化妆打扮,差不多字字句句均为有的放矢……
一个长篇传记中,略见作者几点用心,大家都可理解、接受,这是人之常情;不能接受理解的是所见之处处处都是用心。开始读《借我一生》,你会对他所说的一点二点基本相信;再读,信与不信开始比例变化;待到全部读完,情况彻底变了,你已不信,对他所说的一切都已不信,就连初时曾经信过的也都一概不再信。
七
《借我一生》中,作者多次提到他的祖母。那是位刚强、有见地的老人。这位老人显然曾在余家受过一定尊敬,有过一定地位。
但是,68年,祖母被余家送回祖籍余姚乡下。
那年,她七十六岁。
老家无一亲人,只一间空置几十年的岌岌可危的老屋。她将在这屋里独自开始生活。
老祖母是一个人坐车回乡的。一个人。
没人送她,一个都没有。
因为“实在找不到买另一火车票的钱。”
――百试不厌的理由。
事实上那时余秋雨已有钱,他已去农场,已有每月四十多元的津贴。退一步,即使这月津贴用光,还有下月。再退一步,就算没津贴,他还有借饭票的本领(这和借钱应该相通)。上海到余姚,来回超不过十元钱。
对老祖母返乡,余秋雨有解释。他永远都会有解释。
“这个决定恰恰是祖母自己做的”;
“她相信,只要经过几年努力,每个孩子都有可能七拐八弯地调回老家,重组一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民家庭”;
“这个计划实在称得上雄才大略”。
一个圆又被他画好了。画得轻易、漂亮,一如既往,画在一片诗意中,画在崇高的赞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