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恰好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60周年，人们在追究那场战争的起因时，也再次对民族主义在近代世界中所起的作用，提出了很多思考。基于民族主义与近代世界的战争之间，存在着密不可分的关系，有人因此对当下中国与东亚世界的民族主义表示了很大担心，认为它可能导致目前东亚区域存在的三大热点升温并失去控制。还有人指出今天的东亚世界，很类似于20世纪上半叶的欧洲。
在东亚世界，民族主义真如人们所说的那样可怕吗？不由想起不久前去世的美国“遏制之父”乔治·凯南。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这位国际政治现实主义的集大成者，曾一度对中国忧心忡忡。在他看来，上世纪50年代中期以后，中国仍然“好斗”和敌视西方，对西方的威胁比苏联还大。就在凯南说出那番话不到几年，美国总统尼克松访华，中美实现关系正常化。中美的握手言和，这恐怕让当年的凯南不可思议。而更令他大跌眼镜的是，在其后的年代中，中国逐步在国际交往中进一步弱化了意识形态因素，还搞起了“改革开放”、以“融入国际社会”为追求。如今，还会有多少人认为今天这样一个经济上生气勃勃、并且正在树立起负责任地区大国形象的中国，还是当年凯南眼中的那个“不可理喻”的中国呢？
越南也曾在20世纪下半叶一度让美国寝食难安，那场让美利坚民族刻骨铭心的战争，最终没有按美国的愿望解决“越南问题”。然而，在越南获得国家统一和政治独立后，事过境迁，30年后，美国和越南早已实现关系正常化。
错把中国、越南视为对美国的威胁，不能不说反映了“先发”世界对后发世界的一个重大误解。今天来看，中国、越南等国家，早已在国际社会中摆脱了以前的“不正常”形象，这在很大程度上是基于两点：一是获得了政治独立和建立起了自主国防能力；二是经济上取得了显著发展。这两方面都促进了国家自信，使之对安全威胁的感受与以往不同。
实际上，应该意识到，20世纪下半叶以来东亚世界普遍性的经济发展，已使该地区国家进入相对于自身大为不同的发展阶段。如果说之前是忙于国家民族创建、获取国家独立自主性，那么今天则显露出成熟的现代民族国家的雏形。而从近代世界史来看，在国家民族争取独立、处在相对不成熟的时期，也正是充满了不确定性、容易发生冲突与战争的时期。第一次世界大战与第二次世界大战皆说明了这样的道理。
近世以来的人类历史，被如霍布斯鲍姆这样的史家概括为“民族创建的历史”。从以前的帝国、部族、村落，转变为基于相同血缘、文化和历史的民族，及在此基础上建立起现代国家，这样的过程创造了我们所感觉到的现代文明———自由、民主和法治———广义地说，是现代化。然而，在此过程中，民族国家的出现与增生，又以大量的冲突与战争为特征，在文明转型的另一面，是血腥与丑恶，这是所谓“现代性”的一体两面。在这中间，一些国家民族为殖民者、一些国家民族为被殖民者，国家民族之间分出压迫者与被压迫者的事实，是国家民族之间发生战争的一大导火索。
一战与二战，皆部分因民族主义而起，也皆增生了大批新兴民族国家。从整体来看，对人类政治、经济和安全影响至深的欧美与亚洲世界，历此两次大战，民族国家的创建过程至此已基本结束。从民族国家创建这个角度来说，欧洲与东亚历史有着共时性。东南欧的那些民族国家，大都也是在一战与二战、甚至冷战结束后，才实现创建与独立的。东亚世界如出一辙。
也基于此，不能武断地说今天的东亚如同20世纪上半叶的欧洲。在东亚历史步入建设更为成熟的民族国家的阶段后，一方面，该地区仍存在传统的民族国家增生问题，但它的范围与力量已非常之小；另一方面，新生的民族国家之间，因国家主体性与历史自觉，也会发生一些新的冲突，但其中的危险与不确定性已经要小得多。原因在于，类似于一战与二战时存在于欧亚大陆的那种明显民族压迫，在东亚世界已不存在。在此状况下，东亚国家们的生存想象，也在超越单纯的压迫—反抗格局。对于这一点，欧洲在20世纪下半叶以来的经历已有证明，一边是相互让渡主权，另一边是各国家民族对自身历史文化传统的捍卫更加坚决。主权让渡与民族认同的强化同时展开，这种看起来悖论的经历，似乎比起单纯的“世界公民”主张，更有效地减少了冲突，而同时增进了国家民族认同与区域和超国家民族认同。这种经历也可以给人以启示：也许，正如李大钊所说的，只有使各被压迫的民族首先获得解放及自立，才有可能在此基础上实现“联治”。
从建立更为成熟的民族国家这个角度来说，在21世纪初叶，东亚世界面临战争的危险在减少，情况比以往要乐观得多。民族主义未必一定会是破坏性的，越战时期的美国国防部长麦克纳马拉，在亲身导演了那场战争之后，在其晚年所写的回忆录中，检讨认为当年美国其实完全错解了越南，越南的革命实质是民族主义的，并没有多少扩张性。
在今天东亚世界民族国家纷纷走向成熟的阶段，该地区所存在的不确定性和危险，事实上有很大的历史性，或者说有大历史的传统性。它们的动因主要并不在于民族主义，而是另外的一些因素，特别是客观的地缘政治结构使然。把民族主义作为东亚世界不安宁的罪魁，不能不说有简单化的嫌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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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责任编辑：悲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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