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着置疑的态度,我开始在周国平自传中寻找和心灵有关的痕迹,哪怕是蛛丝马迹。这是一场预料之中的、平淡而乏味的阅读。先撇开心灵不谈,我得置疑一次关于周先生作家的定位是从何而来,我相信,北京大学哲学系的背景给他的帮助十分良多,但谁也不能因为某人是北京大学毕业的学生,就可以认定,他必定是一个优秀的作家。Dr.可以遍地都是,但是优秀的作家,却必须是精当的文字和新锐的思想构筑起的一个名称。——不过话又说回来,周先生是著名作家,大众和我都知道,但著名可不等于优秀。这世道,凡是把自己码出来的字印刷成铅字的人,差不多都可以冠以著名作家的头衔。
且看周国平自传开篇的第一段所采用的陈述,充满了传统意义的“稳重平实”,当然,换个词语就是:“平淡无奇”。我们来读读看吧:“在某一个节日,我去我女儿的幼儿园看孩子们表演。有的节目只有少数孩子上场,演出时,其余孩子都睁大眼睛注视着,眼中射出羡慕的光芒,我的女儿和另一个小女孩情不自禁地在场下做起了节目中的动作。我默默看着,意识到在孩子们眼里,被老师选中是何等的光荣。”
姑且不论文字如一篇中学生作文般规矩本分,让人惊讶的是,所谓的心灵剖析,如果是从这样一点童年的琐事开始,那未免也太小瞧读者了。关于幼儿的自尊、师道的权威的生活感悟,已经泛滥和重复,到了连地方晚报都不屑于再刊登这样题材的地步。而周先生的人生解析,却是从这样一个滥觞的细节里,拉开了序幕。
人生自然是由无数的琐碎构成,等回想起来,可供咀嚼的,不外是一些偶然显露峥嵘的片段。但是,这不代表一个人的自传就可以是一些碎片,把记忆里的雪泥鸿爪、鸡零狗碎缝缝补补,做成一件百衲衣,然后告诉人们,这是无上庄严的袈裟。从一个流俗的细节开始的自传,从一个又一个平淡无奇的个人生活片段往下继续着。周国平先生显然力图让每个生活片段都充满了禅意,比如,在幼年时候,他的一颗童心感悟到死亡时,他热烈地爱上了曾有同样觉悟的释迦牟尼,并且为幼年自己就和佛祖有着同样的境界而感动流泪。自恋的征兆,从这个断章里初露端倪,即使再三克制,并且他很谦虚地说:“其实我知道,大多数孩子都会有这样的困惑。”但关于自己自幼天赋异禀的自诩之态,还是跃然纸上。
卢梭的《忏悔录》享誉于世,最重要的原因便是他解析自我的残酷无情,自己的肮脏、庸俗、恶劣、贪婪、自私,无一不被诚实而冷血地袒露出来。它令每个读者都如临水自照般地战战兢兢,每个人都可以窥探见自己深藏的恶,并且与另一个灵魂分享了关于罪恶的秘密,这无疑是一种宣泄,一种救赎。说到底,除了傻瓜和上帝,谁也不能是洁白无瑕的。自传体文字由卢梭先生起,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多少都要忏悔一二,或者披露些许绝对隐私,一来供人窥探,二来以示忏悔。周国平的自传大作中自然也有忏悔章节——只是他在那本《一个父亲的自白》里已经把生活资料消耗得差不多了,在自传中只好把自己弄死姐姐的金鱼拿出来痛心疾首了。这让我想起《十日谈》里一个著名的笑话,十恶不赦的坏蛋死前向神甫忏悔,经过再三的痛哭流涕,他朝神甫告解了自己把鼻涕弄在姨妈围裙上的丑恶秘密,神甫感动得热泪盈眶,没想到,在如此龌龊的尘世里,竟会有一个如此纯洁的人,为如此细小的过错自责到死,该坏蛋死后即被教会追认为圣徒。
如果周国平先生的人生罪恶只限于弄死两条金鱼的话,那我们真得又举手加额,圣人再世。
应付完自传中应有的忏悔份额,从该段以下,整篇自传,开始飞流直下,进入赤裸裸、无遮掩的自恋之中。从一个少年“纯净的灵的向往”,到“敏感、脆弱、清高”的高中时代,直至北大哲学系“最年轻”的学子,和郭沫若之子郭世英的同窗生涯(1年),以及和郭沫若的通信史(1封)。看到此处,一个典故又跳进脑子,《围城》里的陆子潇教授,一封外交部的信、一封行政院的信,轮流在桌面上装点。周国平只收到一封郭沫若的来信,所以只够装点一本自传了。
跳过了大段的关于“我并非不务正业、我写的专业外的文章都是在探讨最根本的哲学问题”的自我辩解之后,终于看到一节标题《我为什么不是博导》。在关于资历、被崇拜者仰慕的泱泱千言之后,他十分委屈地写道:“我竟然无法获得博士生导师的资格!满五十七岁者不能带学生,这个规定本身就很荒谬,姑且不论。我在五十七岁前为什么也一直不被允许带学生呢?隐秘的原因也不去揣摩,我估计,堂皇的理由不外是说我不务正业。我写的哲理散文是不能算学术成果的,这我知道,也不在乎,我本来就不是为了一个统计数字而写作的。可是,因为我写了这些东西,我做的尼采研究和翻译也不存在了吗?直到现在,我不是还被公认是这一领域里的领先人物吗?”难道读者跋山涉水绕过了那么多味如嚼蜡的文字之后,就是为了看一个文人郁郁不得志的牢骚吗?
客观说来,这确实是本自传,自己为自己做的树碑立传。在自己可以掌控的话语权限里,一个人爱怎么粉饰自己、爱怎么忿忿不平都可以,就算把全世界的王冠都戴在自己头上,谁也拿你没辙。问题只在于,谁会去听?谁会去看?谁会相信这些?既然顶着著名哲学家的光环和著名作家的桂冠,读者打开以这个为卖点的自传,目的是为了寻求一个哲学家的灵魂自我反省,寻求一些超越于世俗之上的指引,一些与众不同的个人体验,一份沉甸甸的来自心灵深处的回音,而不是一只局囿于自我的飞蛾,在纱窗外,唱着扰人的、嗡嗡嗡嗡的自恋之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