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象加缪那样与党既不完全一致,又不能全然脱离,在左翼知识分子中是相当普遍的。阿隆森指出,“三十年代加缪被马克思主义强调意义和一贯性所?氖甏⑾终馐澜缂让挥幸庖澹裁挥幸还嵝浴K膊饕宓哪侵秩死嘟街螅谖魑鞲ニ?(Sisyphus)徒劳无功的劳作中找到了这世界的缩影。在体验过党的那种社会正确之后,他才知道个人是思想和行动的主体所在。在体会过阶级斗争的环境气氛之后,他觉得人类最根本的问题是应否选择继续活下去(自杀)。”〔注25〕这种痛苦的思想经历是一种从“党员”重新回到“独立思想者”转化的过程。有过了共产党员经历的加缪再也不可能把希望寄托在党的身上。然而,他的新生活态度并不颓废消极。和西西弗斯一样,无论发生了什么,他还是在做他自己的事,对加缪来说,“剥夺了希望并不就此等于绝望。”〔注26〕
加缪对党的幻灭是他那一代知识分子思想经历的缩影。纪德(Andre Gide)早在1932年就积极支持共产主义。1936年他发表了震动一时的《苏联归来》,对他在苏联十个星期的所见所闻表达了失望。他对苏联缔造新文明表示理解,但对于千人一面的思想,斯大林的个人崇拜和镇压异己表示了极大的不认同,“我怀疑在当今世界上的任何其它国家,即使是希特勒的德国,人的思想和灵魂还能比在苏联更不自由、更卑躬屈膝、更饱受恐怖、更象家奴俾女。”〔注27〕纪德那本写得很克制的小书很快销售了10万册之多,译成了15种文字。十年后,匈亚利作家柯斯勒(Arthur Koestler)的《正午的黑暗》译成法文,又一次给人们带来思想的震撼。书中的拉巴斯科夫就象苏联真实生活中的布哈林一样,心甘情愿地承认自己想都没有想过的罪行。拉巴斯科夫完全按照极权统治的逻辑思想,认为无罪认罪是他应尽的责任,是为光明未来所值得作出的个人牺牲。拉巴斯科夫因此拒绝真理,以他的个人行为为极权制度的延续和再生贡献出自己的力量和生命。
从四十年代到五十年代初,尽管苏联的大清洗和政治恐怖已不再是秘密,但绝大部分左翼知识分子还无法割舍与共产主义的精神联系。象萨特这样的知识分子甚至还在这个时候成为党的同路人。这种情况是由当时特定的世界政治和意识形态分裂所造成的。二次大战以后,确定知识分子定位的世界政治版块是以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的黑白正邪对立二分来划定的。苏联在二次大战中是西方民主国家的反法西斯盟友,因此获得民主包装的机会。苏联为抗击法西斯作出了卓著贡献,证明它强行集体化、工业化和残酷消除政治异己是有必要,有成效的。苏联人民在二次大战中的一致英勇抵抗,也证明共产主义和斯大林享有广泛的民众支持。强迫集体化造成的大饥荒,莫斯科审判的强行逼供,无数残酷的劳改集中营,深入社会每一个角落的极权秘密警察统治,所有这些发生在苏联的政治恐怖和集体残害超越了一般人所能够企及的想象,一经报道,反倒象是编出来攻击苏联的谎言。
在许多人看来,即使有部分事实的证据,巨大的生命牺牲和严酷的斗争也恰恰说明共产主义事业的艰巨和伟大。象梅洛庞蒂这样的思想家都曾不断撰文(后收入他的《人道主义和恐怖》一书中),辩称共产主义暴力是消灭资本主义暴力唯一有效的手段。他强调,对布哈林等人的“莫斯科审判”是革命政府在受到威胁的情况下所采取的正当政治斗争手段,是一种历史的“辩证”。〔注28〕当时许多法国左翼知识分子把苏联当作他们批判西方资本主义所必须借用的,并具有现实替代意义的有效政治设计。为苏联辩护,看上去是大义凛然,但其实是出于一种相当自私的考量,“法国(的需要)比苏联(的现实)来的重要,对萨特和许多其他人来说,苏联只不过是一道遥远的天际,并不是事情的关键。”〔注29〕如果法国左翼知识分子自己成为暴力政治的受害者,如果他们自己每时每刻必须生活在不可预测、无以名状的恐怖之中,他们看待暴力的方式肯定就不会那么轻松。
加缪正是以一种不轻松的态度来看待暴力的。加缪反暴力所依据的是人的尊严原则。强调这个基本原则是为了对人性作一个基本的界定,是为了对现实公共生活中的人类行为,尤其是人类政治行为设置一个基本的规范界限,以避免人类沦为另一种野兽动物。寻求基本价值原则不只因为人类天生高尚,恰恰相反,是因为人并没有什么高尚的“本质”,因此才有不断向好的方向塑造自己的必要。
人的尊严原则充分表现在加缪所阐述的“反叛者”那里。加缪把“反叛者”和“革命者”作了区分。反叛和革命是两种不同的政治行为模式,两种不同的知识分子政治和现实生活介入方式。它们是可以区分的,但它们也是相互依存的。反叛者坚持的是人的尊严,他的介入和干预往往因变化中的问题而发生,不需要打出意识形态的旗号,也不需要成为组织的成员。革命者追求的则是彻底改变社会或世界,并为实现这个“正义事业”不惜采取一切手段。革命者只能是革命组织的一员。加缪不同意萨特关于真正的反叛者必须成为革命者的想法。加缪拒绝的并不是革命本身,而是那种“绝对的”、“历史的”、或“凯撒式的”纯暴力革命。这种暴力革命把人变成不受任何价值限制,听凭权力意志驱使的动物野兽。〔注30〕
加缪不认为一个知识分子必须在投身暴力革命或保持沉默之间加以选择。在加缪看来,这二者都是“投降”行为,前者被动接受“革命破坏”的历史必然,后者则因厌弃非正义政治而全然退出政治。加缪指出,在极端的反叛和极端的革命之间,存在着不可消除的对立,“但是这种对立只是在绝对意义上才存在。它们都先假定这个世界和人的思想都不可能有折衷变通之道。” 〔注31〕在道德上绝对自以为是和在道德上全无原则都会造成对世界的危害,“要想保持革命理想初衷的革命行动,应当体现对(真理)相对性的积极认同。” 〔注32〕人类的未来并不能由革命信仰的绝对正确的主义来预测,“任何历史事业都只能是或多或少有理由的冒险。既然是冒险,也就不能拿来证明任何……绝对的立场必定完全正确。”〔注33〕
加缪反对暴力,但并不接受绝对反暴力的立场。加缪指出,暴力“造成(人际)交流的破裂,”将人们陷入无以自拔的对立。暴力会伤及无辜,造成冤冤相报,把自己从手段变成目的,变成一种万世不易的世界秩序。但另一方面,加缪也看到,凡有社会制度存在,就会有制度性暴力,“制度性暴力是事物秩序的一部分。” 看到制度暴力的存在,不是要无条件地接受它的合理性,而是要学会如何去限制它,尽量减少它对制度中人的伤害。在对待其它暴力时,加缪也持非常审慎,但不绝对反对的态度,“暴力只能是与别的暴力形式战斗的极端界限,例如在起义的时候。”〔注34〕。这种对待暴力的态度需要反叛者在政治实践中随时提醒自己是否到了非用暴力不可的极端界限,尤其是提醒自己,衡量这一极端界限的究竟是什么基本的价值原则。更重要的是,反叛者必须由自己,而不是某个革命组织来确定对这些问题的答案,“加缪式的反叛者是深深介入,决不孤独的。然而,这样的反叛者是公民社会中‘自我造就’的成员,不是谋求夺取国家政权的政党成员。”〔注 35〕
三.阿尔及利亚:天真的人道和激进的正义
阿尔及利亚于1930年沦为法国殖民地。此后不断有法国殖民地居民移居阿尔及利亚,形成被称为“黑脚”的法裔殖民地居民群体,与当地的穆斯林阿拉伯人生活在一起。一次大战后,阿尔及利亚出现两个穆斯林运动。一个要求建立独立的穆斯林国家,其中包括1924年组织的“北非之星运动”,后改称“阿尔及利亚人民党”,继而又改称“争取民主自由胜利党”。另一个穆斯林运动则主张与法国合并,并要求穆斯林和欧洲人享有平等地位。这一运动后来也越来越强烈要求自治,并在五十年代要求阿尔及利亚独立。1945年5月在阿尔及利亚赛里夫(Selif)地区爆发民族主义起义,杀死90名欧洲人。法国政府大肆镇压,屠杀了至少1500名阿拉伯穆斯林(有说受难者多达一万人)。1947年法国通过阿尔及利亚地位法,虽然给穆斯林以更多的政治权利,但大部分却不能兑现。加缪对法国的阿尔及利亚政策一直持批评态度,他于1937年和1945年以记者的身份两次介入阿尔及利亚问题。
1939年6月,加缪在《共和阿尔及利亚》上发表题为共为十一篇的一组文章,详细介绍了阿尔及利亚阿拉伯人的苦难,呼吁关于土地政策、教育和政治等方面的改革,以实现阿尔及利亚的正义要求。〔注36〕加缪强调这些改革有助于阿拉伯人和法国居民的同化,他的立场比当时最开明的法国政治家都更体现对阿尔及利亚的同情。〔注37〕加缪强烈批评法国殖民当局的高压手段,他认为,“消除阿尔及利亚民族主义的唯一途径就是消灭造成这一民族主义情绪的(法国)非正义。”加缪在战后再一次坚持了这一立场。1944年10月13日,加缪在给《战斗报》撰写的社论中提出应当给法属殖民地人民以政治权利。他指出,殖民地人民既然在二战时与法国人民同生共死,就理应享有民主政治权利。他强调,法国要想得到殖民地人民的支持,就不能在正义问题上奉行双重标准,“一方面给法国人以正义,另一方面又在法帝国中宽恕(对殖民地人民的)非正义。”〔注38〕加缪所坚持的是在同一正义原则下,法国居民和阿拉伯人的同化共处。
1945年,赛里夫事件以后,法国保守力量大肆鼓吹报复阿尔及利亚民族主义者。加缪在《战斗报》上发表了题为“阿尔及利亚危机”的一组文章(6篇),把阿拉伯极端暴力归咎于法国政策的失败。加缪坚持认为,法国的暴力镇压只会引起阿尔及利亚更为激烈的反抗。1954年,阿尔及利亚法裔居民和穆斯林之间的内战全面爆发。阿尔及利亚“民族解放阵线”(1954年从“民主自由胜利运动”分裂出去而形成)拒绝一切改革计划,要求彻底独立,以伊斯兰原则“恢复阿尔及利亚主权、民主和社会国家?!薄沧?39〕加缪则还是坚持自己一贯的立场,同时批评法国殖民政策和阿尔及利亚民族主义运动。他认为,负责任的态度必须“思想去毒和平息狂热,”即使社会冲突在所难免,也必须以人道价值来说明和解释这种冲突。〔注40〕
1954年,阿尔及利亚民族武装阵线采取暴力起义,加缪的反暴力原则使他在阿尔及利亚问题上陷入了极其痛苦的道德困境。正如阿隆森(R. Aronson)所指出的,“说到底,(加缪)没有能弄懂从1954年11月1日起的阿尔及利亚发生了什么性质的暴动,……加缪真的是落后于形势了。” 〔注41〕
加缪把民族解放当作一场“冲突”,而非一场“革命”或“战争”。1954年,加缪给《快报》(L'Express,先为周刊,后为日报)写过32篇文章,其中一半是关于阿尔及利亚的。这是加缪第三次以记者的身份介入阿尔及利亚问题。1939年和1945年,加缪对“殖民征服”的讨论和对“保护被征服人民的人格尊严”的呼吁,表现出超前的道德勇气。1954年的加缪在民族解放暴力革命发生后,呼吁通过和平协商在不分裂法国的前提下解决“争端”,则表现出一种不合时宜的天真人道主义。说它不合时宜,是因为加缪所持的那种道德人道主义只对相信这种人道主义者才有价值。在那些相信暴力为“正义事业”必须手段的人看来,主张以不流血、不牺牲性命来进行改革,这本身就是一种反对革命的立场。
1956年,游击队已经从6千增加到2万,法军从18万增加到40万,双方暴力不断升级。1956年9月,民族解放阵线开始针对平民发动恐怖袭击,法国政府对民族主义者施以酷刑。加缪想要防止发生的事情都一一发生了。1957年,法共和主流派知识分子,如阿隆,都已承认阿尔及利亚独立不可避免,但加缪仍拒绝改变自己的立场。在阿尔及利亚问题上,他事实上已经无话可说。他的沉默受到严厉批评。加缪对此的回答是,他以前在阿尔及利亚问题上的文章就是历史见证,无须再为自己辩护。他同时继续坚持以瑞士联邦方式解决殖民地问题,以保证所有的群体都享有高度自治。〔注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