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必须有公共性,是现代公民交流的工具,是公共辩论或者公共“话语”的载体。作好这样的工具和载体,语言才会有生命力。
最近,国内众多学者大力倡导“新语文读本”,希望通过民间的努力,改造我们的中文。这一努力如果成功,将成为当今中国最重要的一个文化运动。
中国现代的文字,受“党八股”和“洋八股”双重之害。在上世纪的“文革”中,语文实际上是“官文”。由于当时的言论尺度甚严,无论什么问题,都要以上面的“说法”而定,没有人敢越雷池半步。可以说,“文革”是汉语的词汇最贫乏、表现力最低的时代。
“文革”之后,社会开放,西学大盛,“洋八股”应运而生。大家喜欢生搬硬套一些外来的新概念,这种语言即使在文化界本身,也引起了相当的反感。笔者一直认为,中国需要一个类似韩愈领导的古文运动,进行一场汉语的革命,把这两恶彻底荡除。
但是,这样的一场语言革命,或者说是“新语文运动”,应该以什么为基本精神?不少人提出“人文精神”,甚至有的读本就叫“读者人文读本”。但是,这样的界定还是太含混,不容易落实。因为“人文精神”不仅太抽象,太空泛,而且对什么是“人文精神”,人们可以有不同的解释。强调过甚,甚至可能以一己之见限定语言,使语言本身成为一种意识形态。所以,以笔者之见,公共精神,才是“新语文运动”的起点。
为什么这么说?首先,语言必须有公共性,是现代公民交流的工具,是公共辩论或者公共“话语”的载体。作好这样的工具和载体,语言才会有生命力。笔者的第一本书就叫《直话直说的政治》,之所以“直话直说”,就是有感于国内学术文化界的语言太生涩,太故弄玄虚。语言必须要达意。这个达意,并不仅仅是说出自己的想法,而且要保证把思想传送到别人那里,使别人能够理解。这是语言的公共品性的基础。
第二,语言的公共性问题,自五四以来,就没有得到好好的解决,甚至没有引起足够的注意。这不仅是语言本身的问题,而且涉及到语言背后的文化和社会形态。
汉语为什么缺乏公共性?我们不妨追根溯源,从《论语》讲起。《论语》中的语言,在那个时代是非常直来直去的。
但是,其中缺乏对具体问题系统的讨论,缺乏主动说服人的动力和热情,而总是要等着人家去挖掘其微言大意。孔子宁愿保持“人不知而不愠”的君子的超脱,对他而言,行为比语言重要得多。
现在,不妨看一看柏拉图“纪录”下来的苏格拉底的言论。苏格拉底一天到晚在街上“夸夸其谈”,刨根问底。
再看看修昔底德纪录的伯里克里斯的那篇《在阵亡将士墓前的讲演》,你将会受到很大的震撼。不管是苏格拉底也好,伯里克里斯也好,他们必须要通过自己的语言,达成公众对自己的理念的了解,要主动去打动对方的心扉,与孔子私人性的语言相比,他们的语言是公共性的。
先秦的思想活跃、百家争鸣,在中国历史上属于绝无仅有。不过,即使在那个时代,尽管有许多辩论,甚至在诸子的著作中有许多虚拟的辩论,各派论点也展示得相当充分,但还都不过是思想家之间的交锋,不具备伯里克里斯面对全体公民演说的那种公共性和感召力。
这种公共性,通过西塞罗,一直传到现代政治家的演说、牧师的传道之中。这样的传统,塑造了现代公民社会的语言载体。
当你进入这样的公共领域时,就不得不对小民百姓讲道理,就必须用最平浅、最有力的语言,把最复杂的思想表达出来。这样的语言的权威性,是建筑在公众的共鸣的基础上。语言的权威源泉是在下不在上。所以,这样的语言是公共语言,不是一个受优越教育的阶层的圈内人的语言。而“党八股”也好,“洋八股”也好,其权威是建筑在政治权力或者文化权力之上,不依赖听众、读者的反应。因为没有这种公共性,中国的语文传统,虽然有过“古文运动”、“白话文运动”,但很快还是成为一个特权阶层的语言,变得生涩僵硬起来。
因此,“新语文运动”要获得成功,就必须走出汉语本身,从自身的优秀作品和其他语言中吸取我们的传统无法提供的营养。美国的建国之父们,如亚当斯、杰弗逊,有着非常好的希腊文、拉丁文训练。亚当斯把西塞罗当成人文训练之必须,甚至刚刚出道当律师时,在法庭上也要背诵一大段西塞罗。
他旅居欧洲时知道儿子的教育没有拉丁文,勃然大怒,一定要儿子读西塞罗,不惜自己亲自教。后来杰弗逊起草的“独立宣言”,不仅集启蒙主义之大成,而且也是奠定在深厚的希腊拉丁古典传统之上,包括从荷马史诗中的韵律中获得灵感。“独立宣言”虽然是出自他这样的饱学之士之手,但目的是为了让人在公众场合高声朗读,甚至文本上还特别注上朗读的停顿,与西塞罗的演说一脉相承。这个传统的本质,就是公共精神。怪不得亚当斯强调,读西塞罗能够帮助人成为一个有用、有品德的公民。
中国要进入一个公民社会,我们的语文,就是公民社会信息的载体。当年美国的建国之父,能够得益于古典语文,并创建一个新的公共语言。我们今天,也应该从最具有公共精神传统的中外语言中,获得汉语再生的养分。
作者:旅美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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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责任编辑:周克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