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的脑袋自己用,心热眼明,俯览纷繁世事。不怕鬼,不信神,遇事寻根究底,说话有根有据。这就是一个平凡人深知自己所知不多,却流露自信微笑的奥秘!”
这分明是一个年轻人的形象,实则是73岁的中山大学哲学系教授袁伟时的“自画像”。和袁老师多接触几次,就会知道他并没有“自吹自擂”。年过古稀却精神矍铄,中气十足
,思路清晰,更让人感染的是他质疑、批判的激情,与年轻人交流起来“没大没小”,全无半点老态;“有三岁之翁,有百岁之童”,睹其人方知西谚之精到。
一位不折不扣的“老青年”!
袁伟时先生治中国近代史。1985年2月,他在《中国现代哲学史稿》的后记中写道:“如果我们不愿再做受谴责的一代,就必须面对严峻的现实,从百年的屈辱和挫折中充分汲取教益……学术与盲信势同冰炭。因此,我的信念是:我只把我看到的历史本来面目写在纸上。”
“不知老之已至”的袁老师,每日8小时读书、写作,探索历史之谜,并不时对当前的社会和文化问题发表评论。他所揭示的历史,往往给关心中国发展的读者带来震撼。他对现实的评论,也一再闪现过人的智慧。
对清末民初那段历史,他再谙熟不过。袁老师影响广泛的几本著述,也都聚焦于这段历史。如《晚清大变局中的思潮与人物》及其增订新版《帝国落日·晚清大变局》,《中国现代思想散论》、《告别中世纪——五四文献选粹与解读》等等。
那段清末民初中国“五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中,青年发挥了重要作用,现在,我们就听听这位“老青年”谈谈那些卓越的“新青年”。
人物周刊:您喜欢和年轻人交流吗?
袁伟时:年龄对个人交流不是问题。我与年轻人交往非常自然,有时候还跟他们开开玩笑。人只要平等、诚挚相处,交流就不会有什么障碍。年轻人的知识结构和我们这代人很不同,这是双向的交流;我从年轻朋友那里学到不少东西。我是1950年开始接受大学教育的,青年时代都在革命的暴风骤雨里度过,那是一个不能张扬个性的年代。现在的青年人视野宽、机会多,和我们的青年时代完全不同了。
人物周刊:在中国传统文化中,青年所处的地位如何?
袁伟时:总体来说是受压抑的。虽然也有“后生可畏”等词语,但是中国的儒家文化讲究尊卑次序,对年轻人的发展很不利,钳制了他们的活力,也钳制了社会的创新精神。
人物周刊:如果比较当下社会与清末民初的社会,从宏观上看,最大的共同点在于都处在一个剧烈变化的社会转型期,旧的范式已被打破,新的范式尚未建立。有学者论述,清末民初的转型从社会主体上是由老年中心向青年中心的转型,“五四”一代知识者,如陈独秀、李大钊、胡适、周作人等等都是20出头,至多30余岁的年轻人,更早的梁启超等人,也都在20出头就开始影响社会变革,您能否按时间顺序考察中国近代史上年轻人的作用?
袁伟时:尽管中国社会有尊老的传统,但在历史大转折的年代,年轻人往往冲破常规脱颖而出。近代中国正好是这样的转折年代。李鸿章,1823年出生,19世纪60年代开始独立率兵出征,做统帅时才不过30多岁。李鸿章很重视学习西方军事技术,淮军很快超过了湘军;其后又和曾国藩一起派幼童出国留学,开办学堂和工厂,提出“外须和戎,内须变法”的主张,即争取一个和平的国际环境加紧进行内部的改革,是学习西方的自强运动的开创者。
他是当时新知识汇集的中心。幕僚中有一大批年轻有为的人。他办了那么多中国历史上前所未有的企业、学堂、海军等等,不能不用知识崭新的新人。1880年,他在天津创办水师学堂,第二年5月便任命英国留学归来才26岁的严复为总教习(教务长),几年后提升为监督(校长)。这些年轻人帮助李鸿章更新了知识。19世纪70年代,派去法国的留学生马建忠,特地写信向李鸿章报告:西方现代文化的基本观点是“人有自主之权”。1889年李鸿章为上海格致书院征文比赛出的题目,是评述从亚里士多德、培根到达尔文和斯宾塞的西方学术源流。要是没有年轻人,李鸿章的思路不会这么宽。
甲午战争之后,维新思潮兴起,年轻人自觉地大规模地登上政治舞台。康梁是这次运动的主角。康有为1858年出生,1898年戊戌变法,康有为正好是40岁。梁启超更年轻,1873年出生,才二十出头已经成为引领时代潮流的风云人物。当时他写下一首词:“拍碎双玉斗,慷慨一何多!满腔都是血泪,无处著悲歌。三百年来王气,满目山河依旧,人事竟如何?百户尚牛酒,四塞已干戈……醉中呵壁自语,醒后一滂沱。”青春热血洋溢,现在读来仍令人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梁启超是年轻有为的典型,戊戌变法失败后逃亡日本,开启了一个推动中国人知识更新的新时代。他先后创办《时务报》、《清议报》、《新民丛报》、《新小说》和《国风报》,传播新知识,提倡宪政、道德革命、史学革命、语文变革;内容涉及政治学、经济学、史学、新闻学、哲学、法学、社会学等领域,并对中国思想文化作了初步的分析整理。他的书被誉为当时的新知识百科全书,从清末到民初,从青年士子到官僚,无论革命派还是改良派,包括毛泽东、胡适、郭沫若等人都公开或暗中读他的著作。他是名副其实的一代启蒙大师。国家的变革,归根到底是人们思想观念的变革。他的工作可说是功德无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