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然而正如革命家在憎恨贵族之外,还憎恨风花雪月一样;哲学家在憎恨附庸风雅之外,还憎恨革命——当然革命家也憎恨哲学。因此,过去的哲学家从来没有给予革命以真正的帮助,这是革命很少最后成功的重要原因。只要哲学家永远对革命袖手旁观,只要哲学家永远像革命家一样憎恨附庸风雅,那么对风花雪月的附庸风雅,就是永远的平民趣味。而没有能力欣赏风花雪月的人民,同样没有能力保住革命的物质成果,他们很快将再一次失去大米,重新沦落到吃野菜的悲惨境地。于是需要下一次革命,而下一次革命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将会像所有以往的旧式革命一样憎恨风花雪月,使革命在半吊子成功之后,再一次走上失败的老路。这是迄今为止人类革命兴衰史的基本规律。
哲学家以为附庸风雅是低级趣味,因此要把附庸风雅彻底肃清。当多数人只能附庸风雅时,附庸风雅确实是低级趣味,当所有的人都有能力欣赏风花雪月时,附庸风雅就自然地升华为风花雪月。
革命家拒绝风花雪月,是因为追求粗鄙的彻底性。当“大老粗”也足以成为傲视一切的自豪之时,这种追求就达到粗鄙的全盛时代。而哲学家处在与革命相反的另一极端,哲学家拒绝风花雪月,是因为追求高雅的彻底性。
哲学家认为风花雪月容易诱发人类的粗鄙欲望和低级趣味,这是站在人类精神极致的立场上来说的。然而没有人是纯粹的精神,更没有人能达到精神的极致。纯粹的精神或精神的极致,只是疯狂。而只有风花雪月和对风花雪月的附庸风雅,才能阻止人类走向疯狂。人类的大部分优美诗歌和伟大艺术都是吟咏风花雪月的。人类文化中所有优美的情操,差不多都是由那些伟大诗人和杰出艺术家通过对风花雪月的吟咏而得到提炼与升华的。风花雪月是人类一切优美情操的自然对应物。嘲笑风花雪月的人,暴露的仅仅是自己骨子里的粗鄙和野蛮——无论他是革命家还是哲学家。
无论如何,哲学必须放弃所谓的终极追求返回民生日用,从精神极致返回平凡庸常。如果哲学不能帮助大众学会欣赏风花雪月,那么人们只能附庸风雅,甚至连附庸风雅也难以维持,最后沦落到兽性的粗野。如果哲学不能调和大众的人欲与哲学的天理之间的冲突,那么无论多么精致高深的哲学就只是一堆狗屎。人欲的丑恶,某种程度上正是被哲学拷问与道德律令的极端性逼出来的。哲学家必须认识到,至善幻象是一种特殊形式的恶,而且不因为它的形式特殊就成为较低程度的恶。相反,以至善面目出现的恶,往往是最高的恶,是最具毁灭性的恶。至善并非真善,因为至善永不存在。追求所谓极致形式的清洁精神,是一种那喀索斯式的精神手淫,这比肉体淫欲要邪恶得多。即便没有爱,两厢情愿的肉体关系也是自然而健康的;而如果有爱,那么两性的肉体关系就是优美的。与之相比,禁欲的精神手淫者倒是不自然的,变态的。而且毫无疑问,禁欲者比纵欲者更容易成为事实上的肉体手淫者。
革命拯救物质贫困者,哲学拯救精神贫困者。革命解放物质贫困者,是为了让他们尽快摆脱物质贫困,获得享受风花雪月的权力。哲学解放精神贫困者,是为了让他们尽快摆脱精神贫困,摆脱初级阶段的附庸风雅,获得欣赏甚至创造风花雪月的能力。
让人人有权力享受风花雪月,是革命的真正目的。让人人有能力欣赏风花雪月,则是哲学的真正目的。风花雪月是革命与哲学的共同目标。革命与哲学,应该在风花雪月的旗帜下携起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