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革命家认为,风花雪月是贵族趣味,因此要把风花雪月彻底砸烂。当少数人独霸风花雪月时,风花雪月确实是贵族趣味;然而,当所有的人都有权力享受风花雪月的时候,风花雪月在理论上已经成为平民趣味。
革命家可以憎恨风花雪月,却无法阻止被他的革命所解放了的人民羡慕“贵族的”风花雪月。人民一旦吃饱肚子,会迫不及待地开始风花雪月,但他们虽然已经有权力风花雪月,却还没有能力风花雪月。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对风花雪月进行附庸风雅。革命的强权也许能够阻止人民做一切事,却不可能阻止人民对风花雪月一往情深地附庸风雅。
附庸风雅是平民趣味,正如野菜曾是平民食品;风花雪月是贵族趣味,正如大米曾是贵族食品。嘲笑附庸风雅的贵族,也嘲笑野菜,因为他们知道,贫乏的精神来源于贫乏的物质。奇怪的是,憎恨风花雪月的革命家,却不憎恨大米。革命家为什么不像憎恨风花雪月那样憎恨大米呢?革命家为什么不能像羡慕大米那样羡慕风花雪月呢?难道他们不知道,丰富的精神来源于丰富的物质吗?
真正的革命家应该明白,既然革命成功以后,大米成了平民食物,那么革命成功以后,风花雪月也成了平民趣味。让贵族与平民一起吃野菜是革命的失败,让贵族吃野菜而让平民吃大米是革命的反动;只有让平民与贵族一起吃大米,才是革命的成功。革命的目的是消灭贵族而不是消灭大米。只要还有人在吃野菜,无论吃野菜的是多数人还是少数人,革命就没有真正成功。同样,革命的目的是消灭贵族而不是消灭风花雪月,只有让平民与贵族一起风花雪月,革命才算真正的成功。革命应该在把吃大米的权力还给人民的同时,把享受风花雪月的权力也还给人民。
然而,即便革命家愿意把享受风花雪月的权力还给人民,革命家却做不到把欣赏风花雪月的能力一夜之间灌输给人民。仅有享受风花雪月的权力而没有欣赏风花雪月的能力的人们,只能先附庸风雅。不幸的是,革命的史实确实如此:它没有把享受风花雪月的权力还给人民,因而也没有把培养人民的风花雪月能力的机会给予哲学,于是人民不得不偷偷摸摸地对风花雪月进行附庸风雅,并且比小生产每时每刻产生着资本主义还要每时每刻地,产生着对风花雪月的附庸风雅。革命曾经成功地杜绝过小生产,但革命却从未有效地根除过对幸福生活的向往;革命曾经成功地砸烂过风花雪月,但革命却从未有效地根除过对风花雪月的附庸风雅。
任何灵魂深处爆发的革命,都不可能把风花雪月的命革掉,这是颠扑不破的历史铁律。于是,在横扫一切牛鬼蛇神也横扫一切风花雪月的革命年代,过于僵硬的革命姿态显露出可笑的一面:由于风花雪月没有获得堂堂正正的权力,于是偷偷摸摸的附庸风雅曾被称为“道德败坏”,被称为“修正主义”,被称为“小资情调”。
由于夺取大米的肉体革命是疾风暴雨式的,而占领风花雪月的灵魂革命是温文尔雅式的,因此革命本质上与风花雪月穿不上一条裤子。所以仅靠革命以及革命的手段自身,不可能使被革命解放了的人民不附庸风雅,从而一夜之间真正地风花雪月起来。革命可以创造大米丰收的奇迹,却不能创造风花雪月的丰收奇迹。因此,革命在初步成功以后,急切地需要哲学的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