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我们还是要回到中国的语境,回到奥威尔的“一九八四”与赫胥黎的“美丽新世界”在东半球的聚合之地。我应该声明,苦难的中国如寒冷的俄罗斯一样,本质上并不是喜剧的国度。如果不是一个娱乐时代的骤然降临,恐怕我没信心提出“喜剧式反抗”这一思想命题。同样,即便“喜剧式反抗”能够成功地移植中土,对于世代喋血的北京城是否有可能幸运地成为东方的布拉格,以一场和平的“天鹅绒革命”迎接自由民主浪潮的到来,我也只能表示不置可否的态度,因为这里并不存在什么历史的必然性。而且,我们不能忘记黑格尔和马克思的提醒:黑格尔说过,历史上的重大事件都出现过两次,马克思补充说,第一次是以正剧的脸谱出场,第二次则是一幕闹剧。
但无论如何,我们都该看到这种“喜剧式反抗”的可能,也惟有这种召唤,才能将深陷迷宫的犬儒主义引入正途。如果允许我模仿波兹曼先生的口气,那么以下讲述的这个故事应该是动听的。它甚至不是故事,而是中国网民们司空见惯的小事件。但凡活跃于中文论坛的朋友,都该知道“回帖”这么一个好玩的词儿。开初的回帖还比较正经,到了灌水上升到网络生活的主流的时刻,回帖里就出现了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其中最有意思的一例,是采用图片编辑技术,将某些庄严的政治会议里的对谈镜头(如某次人大会议中江泽民与胡锦涛的对话),或者是某些政治仪式中的醒目标语(如“小平你好”、江泽民的挥手动作“向全国人民问好”),改头换面为回帖术语(如“向楼主全家问好”;“小胡,这个帖子不错,要顶”,“要得,顶”)。我们不必推测这些做法的出发点,而只需注视它所导致的结果:政治人物与政治标语成了娱乐符号。
无论是倒退三十年,还是三百年,无论在文革时期,还是在封建王朝,这种对权力者的娱乐化,都是不可能,也是罪不可赦的行为。我至尽还记得,在文革结束后的80年代末,我刚上小学的时候,有一次吃饭,把汤汁洒在桌边的“思想品德”课本上,恰好那一页印有毛泽东的头像。母亲见着,几乎不假思索地将书丢进厨房的煤炉中,火焰快速地吞噬了对神圣领袖的污染。然后她让我告诉老师,说书丢失了,让学校补发一本。等我成人后,才能体会到母亲当时的惊恐,因为在她的记忆里,这样的错误,足以判刑十年。而她万万不会料想,在今天的互联网上,居然可以将领袖的图象大加篡改,以至用作娱乐和游戏的工具。这不是思想高度的差距,而是时代的差距。
好象是卡莱尔说过,印刷品的出现,预示着民主的不可阻挡,波兹曼先生自然是认同这一观点的。他的乐观也传染给了我们。一个电视与网络的时代,我们是否可以迎来更多的民主,还有自由?我在以上的这个小事件中瞥见一丝明媚的曙光。当政治符号化为娱乐符号,尽管政治在表面上还涂抹着深厚的威严色泽,但在它的触手无法抵达的地方,它的威慑力正被慢慢剥离。那些创造了改制领袖图象的壮举的网民,无论他们是出于对专制政治的敌意,还是以一种玩世不恭与戏谑的姿态,而仅仅是对乐趣的追逐——我所关注的只是这一作为的后果,即以娱乐对抗政治,即是喜剧式的反抗。那些被我们的上一代奉作神明与圣灵的政治图片,终究会在今天,还有不远的未来,在我们的视觉趣味与快感中变质腐坏,直至它们对公民的普遍吸引度,还比不上日本的色情漫画——而那一天,将永远值得我们期待。
六
这篇文章的副题,是“一种喜剧政治学的建构”,在一个喜剧时代,这样宏大的命名,除了吓唬人之外,别无其它用场。我在说出这一事实的同时,也该说出我的犹疑:喜剧政治学如何可能,我根本没法完好地论证。我只记着列奥·施特劳斯的教诲,这位智者在解读柏拉图的《游叙弗伦篇》时,最后告知他的学生,哲学是喜剧的——“偏爱笑反对哭似乎是哲学所固有的小偏见。因为哲学家所理解的哲学的开端就不是对主的畏惧,而是惊异。其精神不是希望、畏惧、和战栗,而是以退隐为基础的沉静。对于这一沉静,笑要比哭更近一些。”愚笨的我只能这样误读施特劳斯的话,当人类生活陷入僵局的时候,正是因为哲学的本性是接近笑的,它才更能慰藉孤苦漂泊的灵魂;也正是它打破了“自然的限制”,拓宽了人类知识的视野,并在一定程度上拯救了人们迷失的心灵。依循同一思路,我也可以祈愿,喜剧政治学,以及喜剧式的反抗,也将拓宽人们对抗恶的路径,并以笑声的武器,促成恶的政治势力走向覆亡(施特劳斯判定“哲学是喜剧的”这一说法成立的论点,是苏格拉底的笑;而正是帅克的笑,以及因他而生的弥漫整个世界的笑声,致使喜剧政治学浮出历史的浩瀚水面)。
最后,我想以刘晓波先生的一段话作为结语,因为这位历经沧桑的斗士对中国未来的睿智预言,再次让我认可了喜剧式反抗的意义:
我们需要哈维尔的良知,也需要哈谢克的幽默。一旦大多数个体具有了足够的内在自信,民间力量就能以玩笑来鄙视官权的丑陋,在苦难深渊中学会微笑,对恐怖的威逼报以幽默,中国独裁制度的崩溃,也就很可能循着东欧模式:
不是“轰的一声巨响”,而是“嘘的悄然倒下”。
( 责任编辑:文化频道:彭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