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阵不时看《小宝与康熙》。“杀龟大会”一节,众豪杰大呼小叫,信口开河,竟有人提议将吴三桂的老婆陈园园抓来做鸡(其实陈园园本就是鸡),不禁哑然失笑。翻检《鹿鼎记》原著对照,这倒不是电视剧乱编的,小说原作:
有人说道:将陈园园掳来之后,要开一家妓院,让吴三桂真正做一只大乌龟。
韦小宝一听,大为赞成,叫道:“这家妓院,须得开在扬州。”一名豪士笑道:“小兄弟,这主意要得。那时候你去不去逛逛啊?”韦小宝正待要说“自然要去”,一瞥眼见到阿珂满脸怒色,这句话便不敢出口了。……
韦小宝式的心理,我们不算陌生。电视剧《北京人在纽约》里的王起明,在美国摸爬滚打,饱尝冷眼,待到第一桶金到手,乃召妓庆祝,一边往金发碧眼丰乳肥臀的风月俏佳人身上抛洒美钞,一边让她在下面不住地喊“我爱你”……在床上征服美帝国主义,跟让汉奸戴绿帽子,岂非异曲同工?
香港刘绍铭先生《风月报国》一文(收入《情到浓时》,上海三联书店版)介绍,澳洲汉学家白杰明就由《北京人在纽约》上述情节入手,分析百多年来中国耻辱历史给国人心理造成的后遗症:自卑与自大合一,媚洋与仇外不分。对于忍辱负重的中国人而言,“彼美人兮,西方之人兮”,金发美人也是西方的象征,在生理上征服金发美人,亦等于在心理上战胜西方。刘先生总结:“一块钱买来一次‘我爱你’的呼唤,听来仿佛是阿Q精神胜利的现代版。中国男人风月不忘报国,历史包袱之沉重,可见一斑。”白杰明文章的题目是:To Screw foreigner,Is Patriotic:China’s Avant-Garde Nationalists.刘先生译作:操外国人是爱国行为:中国前卫民族主义者。但我想,他们两位似未免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对王起明辈的言行太当真了。
什么“风月不忘报国”,不过是报国为名风月为实罢了。跟《北京人在纽约》近似的细节,唐德刚先生的小说《战争与爱情》(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版)中也有,他的描述才是人情练达:抗战时期的沦陷区有专为日本人服务的皇军慰安所,里面的日本高级妓女华人严禁染指,“但是皇军需要慰安时,一切都是免费供应。有时她们想赚点外快……偷偷过来与华民俱乐一番。华民为向日本天皇泄愤、雪耻,也不惜作阿Q、开洋荤、出重价。这次张老参足足花了三十块银元,终能在一个日本女人身上抗日救国了一番。”最后一句尤为入木三分。操日本女人就是抗战,就是救国,就是复仇雪耻(难怪在乓乒球场上殂击中国队的何智丽曾令我们的舆论如此愤恨──她竟嫁去日本,让日本鬼子操!)……这是以爱国的名义满足开洋荤的人欲,是阿Q式的庸俗爱国主义与猥琐的性享乐心理的畸形混合。
就这样,从韦小宝到张老参、王起明,爱国主义竟成为他们嫖妓的道德安全套了!
要知道爱国主义这种高调,最是适宜装饰种种并不高尚的行径,不仅可以成为个人私欲的籍口,更可能成为党派利益的工具。保罗·约翰逊《知识分子》卢梭一章曾引西儒约翰逊之言:“爱国主义是流氓的最后庇护所。”19世纪俄国思想家赫尔岑在回忆录《往事与随想》中说:“在尼古拉的统治下,爱国主义成了某种皮鞭和警棍……”董桥《语言小品录》又引三十年代美国以煽情著称的一报业大亨语:“政客为了保住权位可以无所不干──甚至不惜变成一个爱国主义者。”这些话不约而同,对爱国主义弊端的讥刺都鞭辟入里,于我心有戚戚焉。
高尚的目的是没有意义的,关键是怎么达到目的;仅仅高呼爱国也是没有意义的,关键是怎么爱国。不能以目的来证明手段的合理性,倒要反过来,以手段来证明目的的合理性;同样地,不能以爱国主义来证明行为的合理性,而是要以行为来证明爱国主义的合理性。
与帝国主义国家的女性上床,恐怕不算罪过(若说罪过,也只是跟叫本地鸡同等的罪过),也谈不上不爱国,可是更谈不上爱国。
在床上,本无法做爱国的事,只适合做爱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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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责任编辑:悲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