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美国作家尼尔•波兹曼先生的名作《娱乐至死》被译介进入中国，这似乎是一个很及时的举措。波兹曼在这本书中以著名的娱乐城市拉斯维加斯为例证，提醒沉陷于狂欢泥潭的人们：“这是一个娱乐之城，在这里，一切公众话语都日渐以娱乐的方式出现，并成为一种文化精神。我们的政治、宗教、新闻、体育、教育和商业都心甘情愿地成为娱乐的附庸，毫无怨言，甚至无声无息，其结果是我们成了一个娱乐至死的物种。”瞬息之间，“娱乐至死”飞升为中国流行文化最耀眼的关键词，它深切契合了现代中国人的迷乱心境——无须讳言，我们正处于一个声势汹涌的喜剧时代，大话话语与娱乐精神建构着民众生活伦理的根基。因此，回响在拉斯维加斯的警钟同样激荡着上海的繁华心脏。
2005年7月21日的《南方周末》关于台湾娱乐节目“康熙来了”之争的两个版面的报道，套用了波兹曼的这个书名，但却改为“娱乐到底”——可能是我们的记者先生尚未感受到折磨着美国人的危机气息，还认为今日中国的娱乐现状距离死亡的界限仍旧遥遥无期。倒是纷争的一方，身居要职的王刚先生有着与波兹曼类似的忧虑。针对“康熙来了”主持风格的“低级下流”和“无聊之极”，王刚言辞凌厉，直接批评说，“它成功的秘诀就在于格调低下，如果把这个武器丢掉的话，简直是无计可施。”同时，王刚一再强调，“一个节目应该有自己起码的道德底线，这个底线就是不能拿伦理来开玩笑，不能过多地挖掘所谓的嘉宾隐私。”“难道离开性，难道离开伦理，离开对伦理道德的挑战，就没有可谈的了吗？”
抛开一些政治和意识形态上的细枝末节，我们不妨承认，王刚的质问确实有其愤恨的正当性。娱乐节目是否应该设立一条道义的底限？无论是王刚，还是“康熙来了”的两位主持人小S（徐熙娣）与蔡康永，以及它的创办者詹仁雄，都会给出一个肯定的回答。而问题恰恰在于，这条红色的警戒线应该有谁来划定？报道与相关的访谈之中，双方都没有十分清晰的论述，小S与蔡康永似乎将答案的线头抛给了参与节目的嘉宾和观众，这可以归结到节目的收视率上——也就是说，娱乐的底限必须由市场决定，当市场要求拿名人的隐私卖钱，那么在节目中追问嘉宾穿什么颜色的内裤与第一次性经验的内情等，则是无可非议的；而伫立于王刚的立场（他刚刚担任中国广播电视协会播音主持委员会副会长），这条底限自然要由国家权力来加以指令。一是经济，一是政治，裂痕就此而生。
但纠缠于“经济”和“政治”两个宏大的语词并不足以解决我们的问题，相反，这只可能将问题模糊化。我们应当从细微处审视他们之间的矛盾。说到政治，“康熙来了”迄今最为红火的一场节目即与此相连。那是2004年3月，台湾“大选”前夕，候选人之一连战先生作客“康熙来了”。就在这一山雨欲来的政治时刻，这期节目居然命名为“今天不谈政治”。那他们谈什么呢？谈连战的“四角内裤”。节目中出现了这么一段对白：
“敢问您平常在家都穿什么型的内裤？”小S问。
“我在家、在外面都穿一样的内裤。”连战回答。
“是四角的吗？”
“对。”
“会比较高腰一点吗？”
“蛮高的。”
……
我不晓得别人观看这一幕时是什么表情，反正友人推荐给我的时候，我是异常惊诧的。小S的提问与连战的回答是那样从容平静，毫无半丝晦涩与隔阂。娱乐人不是通常的胆颤心惊，政治人也不是通常的义正词严，这在道貌岸然的中国政治史上是多么罕见的镜头。后来的事实表明，“今天不谈政治”其实还是很“政治”的，尽管“全部时间只谈家居生活、夫妻恋爱、初吻经过”，但连战承认，这期节目所展现的政治人的另一面，使他博得了更多的人气。
娱乐与政治的关系就是这样暧昧不清。连战大谈“四角内裤”，在王刚等人眼里，肯定是“格调低下”了；但台湾人民就倾向于“低下”的“格调”——除连战的“内裤”事件之外，当亲民党主席宋楚瑜先生访问大陆之际，如清华演讲和胡宋会谈，如此重头新闻当然是传媒毋庸置疑的头条，但在台湾岛内，却被体育明星的胜球和政治模仿秀明星的葬礼遮蔽了大半风光。对此，王刚们恐怕更加难以释怀，甚至比被追问“你在大陆的Fans对你作出最疯狂的举动是什么”还要出离愤怒。但直面浩荡的民心所向，他们又能有何作为？
娱乐存在的必要性无须论证。只要有人类在这个苦难的世界上奔波劳碌，只要他们的欲望不被哲人、道德家以及政治家们强横地驯服或湮灭，娱乐作为最轻逸的消遣管道，自然会遭受狂热的欢迎。当然，娱乐有其极限，“娱乐至死”，身在地球另一边的波兹曼先生的警醒对我们同样有效。而我们的问题可以转化为，如何调控娱乐——正如如何支配欲望？最好的法子，应当不是以政治的压力与道德的名义进行堵塞和压制，而是试图加以疏导，将它引向健康的路径。这里的“健康”，也正牵系着以上所言的娱乐的道义底限。其实，无论是经济权力，还是政治权力，都无法决定这一线条到底落向何处，它们之间并没有必然的关联。娱乐取决于欲望，取决于人心。
我们还要说说那一大批对凶猛的娱乐浪潮忧心忡忡的人们。他们的未雨绸缪之心值得敬重，但他们更应该看到，在当前中国，“娱乐至死”并不是一个值得紧急思虑的问题，我们的“娱乐”仅仅处在幼年的襁褓之中，传统的“灭人欲”与近代的政治扼杀延迟了它的青春期的来临。而当今之计，是如何促进它的发育和成熟，是如何唤醒民众心灵深处沉睡的娱乐欲望，是如何——如“康熙来了”节目中连战的“四角内裤”所导向的——通过娱乐推进政治的透明化与公开化，让政治回归到人们的日常生活。因为我们不得不承认，医治政治娱乐化这一弊病——在某些人眼中，它无疑是难以忍受的病魔——的惟一出路，就在于要看清楚，问题并不是出在娱乐身上，而是出在政治身上：是政治太过狰狞，太过封闭，太过独断——这也正是我要引用一位朋友的话作为这篇评论结语的原由：“如果可以的话，请你也跟着大家一起庸俗的娱乐，把上世纪的教条脑袋，混成跟一个现代政治文明可以接轨的模样。娱乐无罪，政治娱乐更无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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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责任编辑：悲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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