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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报记者傅剑锋 刘鉴强
□实习生胡丽霞
这一天是9月3日,夜已经深了,兰州火车站旁的马路上车声落寂。
这时,一男一女从路边透出粉色灯光的发廊走出,进入马路对面的铁路职工家属院。这个女人是苟丽(化名),23
岁,圆脸,大眼睛,喜欢笑。跟在她后面的那个男人头发杂乱,衣着破旧,沾满油渍的裤管塞进袜子里。
苟丽是那家发廊的小姐。这天中午,她其实已收拾好离开的行囊,还向发廊旁那家经常打交道的性用品商店老板告了个别:“急着还债的钱筹到了,准备明天开始不做了。”
但令性用品店老板没有想到的是,这真的成了苟丽的最后一单“生意”。这天深夜,苟丽死了。
她是一丝不挂地被勒杀在出租房的,一根自行车刹车线深深地嵌入她柔软的脖子,那个“裤管卷在袜子里”的男子早不知所终。
正是这一个特征,使兰州警方锁定了两类人:一类是蹬三轮的打工者,另一类是搬运钢筋的打工者。9月15日,已历12昼夜排查的兰州警方,终于在一个工地找到了完全符合涉案者特征的唐姓青年。当警方在他枕头下搜出苟丽的小灵通时,这名青年立刻瘫了下去。
他向警方交代,这次杀小姐完全是为了泄愤,他曾经在其他城市的一次嫖娼中被小姐抢过200元并遭毒打,所以他要报复整个小姐群体。
就在警方以为圆满结案时,一个新的发现让办案警官唏嘘不已,他们从苟丽的遗物中找到了两本日记,篇篇几乎都离不开对丈夫一往情深的思念。
“震撼,太震撼了,谁能想到这么个小姐,竟然还是多情女呢?”一位警官感叹。
乡村里的幸福时光
苟丽作为一个妻子时的过往,由她的丈夫陈小林(化名)向本报记者一点点地忆起,再经本报记者到她婆家的数日走访,遂得以逐步还原。
苟丽的幸福生活始于2003年底列车上和陈小林的相遇,她要去一个城市打工。
“她笑起来真的好看,所以我就动心了。”当时陈小林坐在苟丽对面,但却不敢与苟丽说话,已有感应的苟丽就借他的电话用,两人认识了。
下车后,借助电话,爱情迅速升温。陈小林问:“我们家很穷,你嫌吗?”苟丽说:“不嫌。”苟丽很坦诚地告诉他,她有过一个男朋友,对她不好,还为这人流过产,所以只要真心爱她并不嫌她,她就愿意跟随小林一生一世。
陈小林感动了。在相识一个月后,两个年轻人结婚了。
苟丽家在陕西省宝鸡市麟游县的一个交通极不便利的贫困山区。苟丽从小丧父,两个哥哥勉强供她读完中专,毕业后仍只能以打工为生。陈小林家5口人,姐姐已出嫁,除父母还有一个弟弟。
从县城到陈家的窑洞要三四小时的车程,路上还处处高坡深壑,本报记者去他家时坐上当地的交通工具“三轮蹦蹦”
,竟如坐过山车般心惊肉跳。陈家有30多亩旱地,一年种地的收入和村里其他人家相似,一共也就2000多元,勉强能维持一年家用。
他们没拍结婚照,因为没钱。但陈家举债1万元给苟丽老家送去了聘金,这是西北农村的规矩。
对陈家来说,这很甘心。而且,陈家认为,陈小林一个只念过小学的穷小子能娶到一个知书达礼的中专生,“一辈子的好事啊,砸锅卖铁也要办一次有面子的喜酒。”陈母说。30桌酒席顿时成为2004年这个乡村最豪华的阵容。但没想到,陈家所在的黄土坡实在太偏,车难行,来的宾客只坐满了15桌,而且都是穷里穷亲,礼金也就一两元,超过5元的都很少。20元的只有一个,那是有点远亲关系的乡干部。于是,这喜酒完全亏本。更要命的是,债务中有一部分是高利贷,“卖着血也得快还。”陈小林说。但按他家地里的那点收入,还这3万元债,不吃不喝也得15年。
希望只能寄托在打工上。陈小林的弟弟远赴北京当保安,父亲,也是苟丽的公公,去陕西的石场背石头,一天报酬30
元。在陈小林的记忆中,父亲满脸的皱纹,五十几岁的人看起来像六七十岁,一米六几的身高只有八十多斤。但就是这副老身板,每天还要一趟一趟地背几百斤的大石头。父亲回到家时,背上磨得没剩一块好肉。苟丽数次泪涔涔地问陈小林:“我们什么时候才能让爸妈早一点享福啊?爸是在拿命换钱啊。”
苟丽从小丧父,不知不觉间已把公公当成了亲生父亲。有一次她得知公公为了省两三元钱居然晚上睡在人家的屋檐下,就哭成了一个泪人。“她这个人,心肠特好,对爸疼得要命。那时她老催着我一起去打工挣钱。”陈小林说。
但陈家父母并不想让他们俩马上打工,而是希望他们呆在家生个小宝宝。这段日月,是苟丽最幸福的时光。她在不足
10平方米的窑洞最高端,贴了一幅小宝宝的画。怀孕后,她在高高的黄土坡上,曾经赶着羊群挺着肚子问小林:“老公,你知道女人什么时候最幸福吗?”陈小林不知,她就笑着朝他嚷:“怀孕的时候啊!”
但命运捉弄了这个家,去年7月的一个晚上,她不慎流产了。婆婆哭得直不起身子,遭此一击的苟丽却还流着泪安慰婆婆:“妈,我还年轻,会给你们生一个好宝宝的。我一定不会给你们丢脸。”
城市中的贫贱夫妻
不过,苟丽已经等不及向婆婆兑现“生一个好宝宝”的诺言,她和丈夫最紧迫的事是为家里挣钱还债。今年3月,她再次和丈夫赴兰州打工。他们在兰州张苏滩花50元租了一间只能放下床的房子,一开门就会闻到隔壁公厕的臭味。
一开始,苟丽在一个服装批发市场找了份月薪300元的工作,陈小林在一家工厂找了份月薪350元的工作。夫妻俩算了笔账,房租50元,其他费用最省也得100元,一年下来只能落下5000元左右。“债什么时候才能还完啊?”发愁的苟丽曾经在半夜把陈小林推醒。
半个月后,陈小林下了狠心,辞掉工作借钱买了辆旧摩托车,跑起摩的生意。苟丽也辞了工,她告诉丈夫:“不少老乡在发廊帮人洗头,工资有千把元。放心,我不会做对不起你的事。”所以一开始,陈小林还每天用摩托车送她到发廊。
这些日子,苟丽与平时一样,总是晚上9时回家。陈小林跑摩的很累,苟丽每天给他打洗脚水。他们有个小小的录音机,两个人趴在一起听。最喜欢听的是《两只蝴蝶》,苟丽会靠在丈夫的肩旁轻轻唱:“亲爱的,来跳个舞,爱的春天不会有天黑……”
陈小林有时跑夜摩的不回家睡,妻子告诉他依然每天按时下班回家。然而他很快从房东那里得知,妻子在说谎。由此,陈小林获知妻子在发廊做起了“小姐”。
他勃然大怒:“我们再穷也不能做这个啊,你这样做对得起我吗?”并给苟丽二哥打电话:“我管不住苟丽了,我们俩离婚算了。”苟丽委屈得痛哭:“难道你以为我真想干这份苦差?你忍心看着爸爸那样去卖命挣钱吗?我这样做,还不是为了给家里减轻点负担?”
回想起这段屈辱的往事,陈小林低着头,双手拼命搓着,涕泪横流:“我当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只是觉得自己太穷,太无能,不像个男人。老婆是为这个家去做的,她那么爱我……”
激烈争吵之后,苟丽的“工作”被陈小林默许了。但苟丽还没“工作”几天,即在“严打”中因卖淫被抓,并于4月
18日被送入桃树坪收容教育所,进行为期6个月的收容教育。
4月19日,他赶到收容教育所,两人一见,抱头痛哭。陈小林抓着苟丽的手,“别哭,我会想办法把你弄出去,不管多少钱。”苟丽则在日记里悲伤不已:“我心想哪里有那么多钱?我真的很后悔,后悔为什么会干这份苦差。”
苟丽是从这天起开始记日记的,一直记到8月中下旬她被释放时为止。一共记了116篇。
为给苟丽筹借收容教育生活费,陈小林给家里打电话撒谎:苟丽的腿给车碰了,缺医药费。家里就东拼西凑地寄来了 1000元。
陈小林更加辛苦地跑摩的,一心赚钱救妻。苟丽在她的日记里写下了感动:“我真为有你这样一位老公而感到自豪。 ”
后来,陈小林急了,把摩托车卖了1000多元,准备去“捞”苟丽。苟丽在收容所内得知此事心情沉重,在日记里一个劲地说她的男人“太傻了,太傻了”。
但即使在这样的艰难中,苟丽也有开心的时候。5月13日是苟丽的生日,丈夫花20元买了一只烧鸡和20个鸡蛋,送进了收容所。鸡是和同舍人分享的,苟丽在这一天的日记里写道:“老公,你给我买鸡,我好感动。”而陈小林在外面的日子已经窘迫到“两块钱的牛肉面我都不敢随便吃”,他自己的生日是花5元钱度过的。
眼看日子撑不下去了,陈小林只得又借钱买了辆旧摩托车跑,因为是黑摩的,屡次被罚款,一个月后卖掉摩托车,竟然倒贴1200元。而毫不知情的苟丽还在6月25日的日记里挂念:“你还在跑摩托车吗?一定很辛苦,要自己照顾自己,别累坏了身体。我好想好想飞到你的身边。”
这种无时无刻的相思与挂念,也是铁窗中苟丽最主要的精神内容。日记差不多有一百篇都是以“老公,你在想我吗?
”这样的语句开头的。她还将“老公,我想你,我爱你,我要你一生一世,亲爱的老公”这一句话写了数百行,填满了整整四页日记。
苟丽在铁窗里最最期待的事是丈夫的探望,在日记里,丈夫每一次探望都被她标了出来,一共21次。每一次见面的时间一般只有五六分钟,所以他们惟有纸条传情。“我想你时,就看你写给我的纸条。每当我看到纸条时,眼泪都会流下来。
”苟丽在日记里说。
6月已经快过去了,释放的日子还遥遥无期,西北农村的麦子已经熟了。于是,苟丽又在日记里挂念起地里的麦子,挂念起回家打理农事的丈夫,挂念起她视之为亲父的公公,还有她一切的亲人。
7月,兰州夜里的天气开始转凉。苟丽可怜起刚被收容进来的一个同舍女人,她在日记里很孩子气地说:“老公,我今天早上把我的那条牛仔裤给昨晚新来的那个女的穿了。你不会怪我吧?”
8月下旬,她意外地被告知,因为表现良好,被提前两个月释放。释放那天,丈夫陈小林还在北京借钱,满脑子想着怎样早点把她赎出来。
往事不堪回首生死中
狂喜中的陈小林匆匆从北京赶回,妻子在车站接他,两人一见,又是抱头大哭。妻子几个月没吃到好东西了,陈小林找四叔借了500元,请上所有帮助过他们的人,痛痛快快吃了一顿大盘鸡。
可是,苟丽的4个月铁窗生活,已经让陈小林花了1万元,这些钱也是借来的。4个月的城市生活,不但没有赚到钱,反而使陈家更加债台高筑。其中有笔1300元的债要在10天之内还清。与妻子相处仅一天的陈小林,只得又去北京打工和筹钱。夫妻俩的计划是陈小林在北京筹上800元,苟丽向娘家借500元。等钱一到账,“你要马上到北京来,我们在北京团团圆圆地过中秋节。以后一起在北京打工,重新生活。”陈小林说。
9月1日,陈小林离开兰州去北京,苟丽趴在候车室的窗口目送他,哭个不停,陈小林说:“别哭,别哭,我们很快又会在一起的。”
但这成了他们的最后一别。4天以后,陈小林得到了苟丽被嫖客杀害的噩耗。
陈小林一直想不通妻子被关了4个月后,为什么又去做同样的事。“我想惟一可以解释的,就是她既不愿向同样很穷的娘家借钱,又想早日来北京见我,所以只能想到这个来钱快点的办法……”陈小林说着说着就哭了。
苟丽的遗物里有一份账单,记着她被释放后近一个月的花费。陈小林说他去北京时没给妻子留多少钱,估计这些都是她自己挣的。从账单上看,她每天吃的没有超过4元,惟一的奢侈品就是150元的小灵通了。衣服鞋子之类,则是她被释后要买的必需品,但没有一件超过50元。在陈小林的记忆里,妻子一生没有穿过超出60元的衣服,“去年她怀孕时我给她买的棉衣是最贵的,60元。”
在向本报记者回忆这些往事时,陈小林不但常常被自己哭声打断,被悲伤噎住,还有过许多次反复甚至不安。他承认有许多东西无法说,也永远不可能向别人说。他甚至承认,他向前来采访的中央电视台记者也说了谎。他曾经想对家里人隐瞒苟丽的死因,但前几天一个在兰州的亲戚把真相传到了村里。乡村舆论立即由同情变成了嘲讽,母亲哭得死去活来。陈小林觉得“已经没脸回家了”,他不敢回去安慰悲伤的母亲,而是跑到了北京打工。
陈小林不愿想象妻子在最初下定“那样去做”的决心时所经历过的挣扎与痛苦。他说,他会把这些永远埋在心底。对此,苟丽在日记里也只字未提。
惟一能让外人洞察苟丽那时的真实内心的,是流传在发廊周围的一个说法。发廊的小姐们说,苟丽每和客人作一次性交易,就会默默地用纸折下许多颗心。
这些心是给自己老公的。心的一面写着她的小小愿望,另一面则画上可爱的卡通笑脸:鼻子是心形的,脸颊是用“吻你”或者“爱你”的字样拼成的,嘴弯成了月牙一样的线条……在苟丽的遗物中,这样的心有满满一纸袋,一千多颗。 (责任编辑:悲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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