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神话中的正义女神是蒙着眼睛的。为什么要蒙眼？法学家冯象先生说过这么一个故事：“天庭上的众神失和，世界处于灾难的边缘。谁来调解仲裁？血气方刚的容易受水仙女的勾引，老于世故的却不敢对权势直言。天上地下找遍了，也没有合适的人选。最后，天帝身旁站起一位白袍金冠的女神，拿出一条手巾，绑在自己眼睛上，说：我来！众神一看，不得不点头同意：她既然蒙了眼睛，看不见争纷者的面貌身份，也就不会受他的利诱，不必怕他的权势。”———这就是正义女神的蒙眼布的由来。

　　对此，罗伯特·柯维尔教授评论道：“蒙眼不是失明，是自我约束”，“是刻意选择的一种姿态……真的，看的诱惑，君子最难抗拒，特别是克服屏障而直视对象的诱惑”。接着他另起一行，写下了一句经常被后世引证的法学格言：“程序是正义的蒙眼布。”也就是说，正义的精魂不仅体现于结果，也必须体现于生产这一结果的诸多程序。

　　中国古代的法律传统一直是“重实体，轻程序”。当然，这并不是说古人的司法审判毫无程序正义可言，而是说所制定的程序不够完善，并且时常为实体正义肆意僭越，比如说清官审案中的道德理想主义的鼓噪，再比如说“民皆曰可杀，你怎敢不杀”的口号中对民意的放纵。由于这些传统阴影对现代人的侵扰，中国的法治进程饱尝举步维艰的辛酸。于程序法的建设一面，正义女神眼睛上的黑布总被一些莫名的手掌撕开：高层权力的压制，经济利益的诱惑，还有，汹涌民意的冲击。

　　日前引起轩然大波的王斌余案中，王斌余只是一个讨还工资的民工，因三番五次被工头拒绝，并遭受侮辱和毒打，怒极生恨，连杀四人，重伤一人。今年6月29日，宁夏石嘴山市中级人民法院一审判其死刑。消息一出，舆论不同寻常地普遍倾向于同情王斌余，认为王罪不至死，请求法院免除他的死刑，从轻发落。其中比较典型的意见是，刑事诉讼法专家高一飞先生在《新京报》上连续撰文质问“有必要判处王斌余死刑吗”，乃至直呼“同情可以是不判王斌余死刑的理由”。

　　高先生的立论大致如下：依据中国《刑法》“罪责刑相适应原则”，王斌余罪不当死，应改判其他刑罚；其次，他祭出“民意”与“民情”等法宝，认为如果在不与法律规定相矛盾的情况下，“民意”与“民情”可以是司法裁判所考虑的因素———王斌余案正处于这一情境，因此，他建议此案的二审和死刑复核的法官“考虑民意的呼唤”，改判王斌余死缓或者无期徒刑；再次，他大力肯定“舆情审判”的正当性，请求法官量刑的时候多吸收“社会评价”的意见，鉴于王斌余案的舆情所至，杀人者不该处死刑。

　　高先生的措辞相当谨严，以至我都不知该不该提出第一点质疑：民意与舆情对司法审判的介入是否违背了程序正义？那个“白袍金冠的女神”之所以蒙上眼睛，就是害怕外界的声响干扰理智的独立运行。毫无疑问，这里的“民意与舆情”也是来自外界的干扰之一，不能因为它势力强大、外表高尚（在某种意义上，民意正是现代政治的合法性源头），就可以撕开正义女神的蒙眼布，打断法庭判决的生产。显然，高先生对王斌余的辩护，从张扬“罪责刑相适应原则”，到呼吁“民意”和“舆情”的介入，已然渐次远离了程序正义的底限，隐约也有企图撕开正义女神的蒙眼布的嫌疑。

　　在《对王斌余案件的讨论是舆情审判吗》一文中，高先生继而从“绝大多数网友支持不对王斌余判处死刑”这个看法，判定“公众对王斌余杀人的原因、社会经历综合考虑的结果，表达了社会正义的声音。”这便引出了我的又一点质疑：难道高先生真的认为“民意”是正义的源头？否则，他怎么会说出这样模棱两可的话：“正义是人们的一种内心感受，无法用逻辑推理来准确论证，公众舆论是在具体案件中正义标准的最好说明。”如果这个论断成立，那么法国大革命就不必走入血流成河的恐怖，“多数人的暴政”更不必成为民主的淋漓伤口。

　　出于必要的审慎，法学家对民意，不是要一味迎合或者干脆排斥，而是要努力将它引入正常的渠道，如由公民组成的陪审团。具体到王斌余案，我不是说民意与舆情不重要或不可靠，但它是否能够全然代表正义？乃至，正义女神在人间能否显示出整全的面貌？高先生的答复过于肯定，也过于理想，而很多时候，一个理想化的前提很容易将论证引入死胡同。

　　还有一种声音认为，民意才是最大的法律，看看民心所向，便知王斌余罪不至死。我只想问一句，难道王斌余所杀之人就一定该死？对此我的态度很简单：这已经不是法律的问题，而是政治的问题。正如柯维尔所言的“程序是正义的蒙眼布”，冯象先生有一个美妙的说法，“法律是政治的晚礼服”。

　　说到这里，我倒想表明我的立场：尊重法院对王斌余的判决，无论他们是否愿意听取民意和舆情，无论这判决的最后结果是死刑、死缓还是无期———这才是对法律的尊重。

(责任编辑：悲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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