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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索尔仁尼琴身上,我们不难看到当年十二月党人的影子,他的愤怒,反权威,勇于思辨,都与十二月党人们一脉相承,也可以说,索尔仁尼琴是俄罗斯最后一个十二月党人。(搜狐文化客厅:俄罗斯先知陨落) | |
索尔仁尼琴去世了,8月3日晚,这位有文学家、历史学家、政治学家、哲学家、社会学家等诸多光环、却也带着形形色色异端帽子,被包括许多朋友在内的各色人等争议不绝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因中风与世长辞。
提起索尔仁尼琴,人们会自然而然想到很多东西:苏联帝国的瓦解、劳改营、对社会主义和自由主义的反思、《古拉格群岛》以及他在西柏林创办的、被称为“俄罗斯流亡作家大本营”的《大陆》季刊,支持他、欣赏他的人称他为“俄罗斯的良心”,推崇他对前苏联弊端的辛辣讽刺和无情揭露;而反对他、质疑他的人却认为他是“捣毁苏联大厦的帮凶”,甚至有俄罗斯作家认为,他“在劳改营里养成一种为求得生存和进行报复而不顾一切、蛮不讲理的心理”,并因此“构成了他个人和俄罗斯的悲剧”。
这些欣赏或质疑,许多都下意识忽略了一点,即这一切都是附着的、他人强加的,而索尔仁尼琴本人在他还是一个从劳改营走出的、业余从事写作的小城市普通教师时,在他写出《伊凡·杰尼索维奇的一天》这部同样描写劳改营生活的处女作时,他不可能预见到自己后半生的坎坷,会比经历了战火、炼狱的前半生还要多得多,更不可能预见到自己的一枝笔,最终竟会成为冷战双方着意的利器,甚至被认作掘开苏联龙脉的铁镐。
谁都不能否认一个事实,即索尔仁尼琴是一个诚实的人,一个勤勉的作家。从处女作到人生的最后几部作品,几乎每一部都历经褒贬荣辱,但几无一部脱离现实,向壁虚构,而都是作者本人对现实、对社会的理解、感悟和描述——尽管这种理解、感悟和描述不可能都是客观的、正确的,但谁也无法否认,那正是作者发自内心的声音。
他殚精竭虑、孜孜不倦,几乎涉猎社会各领域、各阶层,絮絮不休地提出各种批评,最终把自己同时送进地狱和神坛,在他89岁的人生中,尤其在他从事创作的后半生里,由于他本人所无法控制的原因,接触苏联社会各层面的机会并不多,1974年后更游离祖国长达20年之久,这却正是他创作生涯的巅峰期,正如波兰作家康布罗维奇所言,他“浪费了一个作家的宝贵创作生命”。俄罗斯诗人叶夫图申科曾指责他的作品“政治高于艺术”,“在走出文学圈子后便再未能走回”,然而这种指责显然是不公平的:在那个时代里,或者在任何时代里,又有几部时代巨著的书页里,不饱蘸着“非文学”的养分?说到底,文学只是一个载体,如果从一部小说里只能看到小说,那么这部小说的价值可想而知。
他的问题在于,早年积累的社会养分,在长期高产创作下消耗殆尽,而与本土隔绝的生涯又让他难以汲取新的养分,《古拉格群岛》等一大批伟大的作品均脱稿于流亡前后,而无论是《不要靠撒谎活着》或《倾斜的俄罗斯》,均未能达到此前所达到的高峰:不论褒贬,都不足以和《古拉格群岛》等作品相比拟。
诺贝尔文学奖评选虽然常常引起争议,但对索尔仁尼琴的评价却出奇的公允:他拥有“追求俄罗斯文学不可缺少的传统时所具有的道德力量”。的确,如果仅仅将他看作一个前苏联异端作家,那么不论您的立场如何,都很难作出精准的评价——先驱或叛徒,勇士或逃兵;但如果您把他看作一个传统的俄罗斯知识分子——关心时务,热爱民族,笃信东正教,对土地和农民有与生俱来的真挚情感,那么您就很容易理解他的笔,他的思想,以及他永远的反对派形象。
他抨击前苏联的弊端,对社会主义提出种种责难,出发点是“原俄罗斯”的,因为他认为这一切都是俄罗斯传统的异端;他在美国客居,却抨击西方的自由主义和实利主义,出发点也是“原俄罗斯”的,因为他认为俄罗斯自己的传统,要比这些舶来品更优越、更符合俄罗斯利益。他在苏联解体后重返俄罗斯,创作了著名的“政论三部曲”,对俄罗斯的命运、民族性和未来作了一系列深邃思考,这也并非如某些人所言,是“悟以往之不谏”,是对过去言行的“忏悔”,而同样是处于一个俄罗斯传统知识分子关注社会、关注俄罗斯命运的立场。索尔仁尼琴何尝变过,不断改变的只有世俗的眼光,以及逝者如斯的社会潮流罢了。从索尔仁尼琴身上,我们不难看到当年十二月党人的影子,他的愤怒,反权威,勇于思辨,都与十二月党人们一脉相承,也可以说,索尔仁尼琴是俄罗斯最后一个十二月党人。
作为一个历经坎坷的笔耕者,一个富于俄罗斯传统、关注俄罗斯民族命运的老式知识分子,他抨击过斯大林主义,抨击过勃列日涅夫的社会主义,预言过社会主义在俄罗斯“行不通”,也毫不客气地抨击收留他的西方制度,甚至同样不客气地抨击欢迎他回国的叶利钦及其权贵,他丰富的经历,饱满的学识,犀利的思辨,足以让他领悟这些主义中的弊端,让他成为一个“狼一般的”批判者。然而作为一个长期流亡的海外作家,一个把大量时间用于笔耕,却得不到更多和本民族社会各阶层广泛、深刻接触机会的人(尽管他是如此地热爱这个民族),他又实在无力拿出自己的救市良药,只能如旧俄的许多传统知识分子,和许多同样富于理性、热情和干劲,却也同样对社会时弊浅尝辄止的十二月党人一样,乞灵于故纸堆里的现成方略,主张反威权的他,所拿出的替代方案居然是“东正教的核心”;抨击前苏联计划经济和叶利钦激进市场改革的他,给出的答案竟是“回归小农经济和手工业”,也就不足为怪了。
十二月党人未能让俄罗斯走入现代化,但这并不妨碍人们对他们的纪念和崇敬;同样,“最后的十二月党人”索尔仁尼琴尽管集荣辱赞弹于一身,也并不妨碍他成为俄罗斯当代文学史上最响亮、最璀璨的姓名。他是传奇,是改变许多历史进程的人,从这一点上,他已经超越了十二月党人前辈。尽管,那些因他的笔而发生的家国巨变,许多都非他所料所愿;尽管,在他作品中不厌其烦推崇的、那些他所料所愿的“俄罗斯社会变革”,却反倒几乎一样都没有发生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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