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今天的人们,对最后一位欧洲人文大师的离去,尚无法估量其意义,或许要再过几年、几十年,人们才会猛然翻开尘封的扉页,来重新感叹那段曾打动千万人心灵的、大师间的思想碰撞
号称“欧洲最后一位人文思想大师”、结构主义人类学的创始人克洛德.列维-斯特劳斯,这个在中国鲜为人知、却在新旧大陆如雷贯耳的名字,在其101岁生日前夕,悄然铸入历史,变成其“第二故乡”——巴黎东南科多尔地区李涅罗尔村自己墓碑上的一行文字。
这个名字有多响亮?结构主义人类学被成为战后欧美三大人文学派中承前启后、影响最为深远的一派,也深深渗透到前苏联、东欧和拉美各国文学、历史学、心理学和人类学研究之中。列维-斯特劳斯并非如其中译本《译序》中所说,是“结构主义之父”——那是属于瑞士人索绪尔的荣誉,但将原本局限于语言学研究范畴的结构主义,演绎到哲学、思想和人文的高度,使之成为研究人类行为、思想和社会活动的工具,则自列维-斯特劳斯始。
法国是个生产人文巨人的国度,也是个高度推崇人性、理性和思辨的国度,“人”在法国传统哲学思想中始终处于核心地位,笛卡尔-胡塞尔的主体意识和现象论,随着海德格尔和让-保尔.萨特存在主义的大行其道,被推到了顶峰。而就在人性、理性、思想被存在主义推到无与伦比的高峰,思想解放、个性解放成为神圣不可侵犯的符号之际,却有一个声音冷冷地出来“打横”:思想也好,理性也罢,其实都是一些自然和社会中原本固有的“符号”的排列组合罢了,个体并不重要,需要研究的,是组成个体的那些“符号”,以及这些符号如此排列组合所透露出的“原本就有的”信息。
按照这样的说法,意识的背后,其实是“无意识”这双无形的手在作决定,人类心灵和思维的背后,则是“符号”这种共有的“原始逻辑”在起作用,现代科学和人类文明的发展,只不过将这种原本很简单的符号和逻辑,用繁琐、复杂的伪装掩盖起来,因此人们要做的并非纵容个性、推崇思辨,而是冷静地从这些浮华表象中,探索被掩盖的初始逻辑真相。
这种曾被萨特斥为“反动”的学说,就是结构主义人类学,而高举这面大旗的,便是出生于比利时布鲁塞尔,曾在南美洲潜心研究印第安人部落结构和各国神话的列维-斯特劳斯。
曾有批评者指出,列维-斯特劳斯的学说,实际上是把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引入到更广泛的人文思想领域,是“弗洛伊德学说的社会化”,而结构主义和存在主义在上世纪60年代前后令人瞩目的大辩论,也正是推崇理性、强调人类思想价值和人类个性,由笛卡尔学说一脉相承的存在主义思想,和强调“无意识”,主张个体只不过是总体之表象与反映、由弗洛伊德学说延伸推衍的结构主义思想,在人文学各领域、乃至社会各角落的全面碰撞。
尽管列维-斯特劳斯是一个厌恶辩论、习惯于平静阐述的学者,但他的结构主义却直指存在主义的立身之本——理性和思想的价值,因此引发了号称“战后法国哲学界第一斗士”的萨特最激烈的攻击。尽管海德格尔、萨特、加缪等存在主义者内部意见分歧,甚至有人根本否认自己是存在主义者,但对于结构主义的挑战,他们的态度是相同的,因为结构主义与存在主义本身就是天然的矛盾体。
这种辩论很快从思想界扩展到全社会,随后又有福柯和德里达的“解构主义”加入混战,后者在人文学领域中引入尼采思想,矛头直指结构主义——尽管福柯本人不承认自己的解构主义者身份,尽管他早年的思想和著作,带有浓厚的结构主义色彩。最终,这种激烈的思想碰撞,融入了以“五月风暴”为标志、纵贯法国60-70年代的思想和社会震荡洪流。
耐人寻味的是,尽管一些法国以外的学者将萨特和列维-斯特劳斯简单划为“左派”和“右派”,甚至当年的法国年轻人也高呼过“宁跟萨特错,不跟福柯对”,但存在主义也好,结构主义和解构主义也罢,都与左翼思想关系密切:萨特、加缪甚至福柯都参加过共产党,而列维-斯特劳斯直到晚年也自豪地声称,自己的“三个情人”是精神分析学、社会主义和地质学。更耐人寻味的是,主张个性解放的存在主义学说最终在70-80年代被“正统化”,而认为人性背后的“原始符号”比人性更重要、主张总体高于个体的结构主义学说,却成为“五月风暴”之后,法国社会追求思想解放的护身符,这些,恐怕是当时激烈辩论的思想大师们所始料未及的吧?
和加缪一样,列维-斯特劳斯是一个文笔隽永、多才多艺的人,他的许多思想学作品,其文学价值不亚于正统文学家的著作;他也是个严谨的人类学家、历史学家和地质学家,和狂热的艺术爱好者,和加缪与萨特、萨特与福柯的始而亲密无间、继而不欢而散不同,他和萨特等人的论战始终限于学术范畴,而并未妨碍到其私交,以至于不熟悉的中国学者,曾误以为列维-斯特劳斯是“萨特的亲密战友”。
英年早逝的加缪有句名言,人重要的不是活得精彩,而是活得长久,他死于法国思想大师辈出、思想浪潮风起云涌的时代,想必对此颇有遗憾吧?而列维-斯特劳斯不仅活得精彩,而且活得长久,甚至活到著名的《七星文丛》出版《列维-斯特劳斯选集》之后,此时环顾四周,昔日轰轰烈烈的思想论辩早成明日黄花,他所挑战的存在主义大师们,向他发起挑战的解构主义大师们,马林诺夫斯基、萨特、德里达、福柯,这些响亮的名字都早已离他远去,当年“五月风暴”的当红明星,除了个别如“红毛”邦迪等轻量级人物,更换包装,重新粉墨登场外,大多寂寂无闻,或早已仙逝,或虽健在,却久被公众遗忘,以致“对面不相识”了。没有对手的生涯何其寂寞,长寿至101岁高龄的列维-斯特劳斯,近年来“高处不胜寒”的寂寞,怕是旁人很难体味的吧?
如今寂寞终于结束了,不愿被打搅、或者不愿将“一串符号”赋予过多、过复杂意义的列维-斯特劳斯,选择了在下葬之日,方由家属发布讣告。也许今天的人们,对最后一位欧洲人文大师的离去,尚无法估量其意义,或许要再过几年、几十年,人们才会猛然翻开尘封的扉页,来重新感叹那段曾打动千万人心灵的、大师间的思想碰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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