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时间以来,我一直很想向读者朋友推荐已故美国保守派政治哲学家艾伦·布卢姆的两本书——《美国精神的封闭》(《美国精神的封闭——高等教育如何导致了民主的失败,如何导致了今日大学生心灵的枯竭》,【美】艾伦·布卢姆著,战旭英译,译林出版社2007年10月第1版)和《巨人与侏儒》(《巨人与侏儒——布卢姆文集》,【美】艾伦·布卢姆著,张辉选编,秦露等译,华夏出版社2007年8月第1版)。前者曾经是上世纪80年代美国最成功的畅销书之一,作为一本严肃的学术著作,它在美国销售了数百万册。
我读这两本书的时候是在2008年春节前后,那段时间我遭遇了一连串不在预料之中的家庭和个人的重大变故,我的应对之策基本上是平静等待,更直接地说就是不作任何应对。读书是保持心灵宁静的良药。
艾伦·布卢姆是20世纪后20年里最有影响的政治哲学家,美籍德裔犹太人列奥·施特劳斯的得意弟子,我认为,不管你是个自由派还是保守派,不管你赞成还是不赞成施特劳斯派政治“哲人”的箴言,他们力图重启的“古今之争”在当代是有重大价值的。
现代人的致命病症就是对“进步”的盲目信仰,轻视古典的智慧。我记得我小学或初中念历史时,老师经常会在课堂上用这样的句法来“称赞”现代人心目中了不起的古代英雄:“在那么多年以前,他们就能有如此的智慧!”或者“连古人都能如此……而我们现代人反而……”这种句法隐含了一个被认为是不证自明的前提:现代人比古代人有更高的智慧。对于这个前提,我当时也是深信不疑的。但随着年岁的增长,我越来越怀疑它的正确性。
经过20多年的心灵成长,我现在终于彻底否定了它——这充其量是我们现代人的一种无知的狂妄而已,它甚至比我们热衷于抨击的历史上的许多迷信和偏见更加狭隘,因为那些过去的偏见往往使人谦卑自省,而当代的迷信则令人忘乎所以,无所顾忌,乃至为所欲为。换句话说,对传统偏见的反抗本身却变成了新的偏见。
启蒙的真义在于破除教条,而不仅仅是破除某一特殊的教条。但是,我们看到,随着启蒙的胜利和对传统教条的成功瓦解,启蒙本身却成了新的强大教条。于是,启蒙便开始走向自身的反面,它不过是以一种偏见取代另一种偏见罢了。不说别的,就我个人的认识而论,我认为2000多年前的释迦牟尼可能是整个人类历史中最具有智慧的一个人。至少,他比所有近代以后自认为掌握了“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绝对真理的那些人要有更高的智慧。
就人类智慧的“进步史”来看,可能只有自然科学领域的智慧(大致相当于康德所说的“纯粹理性”的范畴)是真正“进步”的,因为这个领域里的知识是一种具有客观标准,因而可以“积累”的知识。而在道德(实践理性)和审美(判断力)这些不具客观评判标准的领域里,似乎与古人相比,现代人反而是大踏步地“退步”了。更客观地说,在这些领域,现代人的平均水准(知识的普及率)或许是有些许提高的,但出类拔萃的天才级伟大心灵却是日趋凋零和枯竭的,这一不争事实已经充分揭示了“现代”的深刻弊端。退一步说,即使真的有所谓“进步”,那也只可能是人类思想的整体进步。就单个的个体来说,现代人与古代人之间没什么本质区别。
艾伦·布卢姆在《巨人与侏儒》一书的导言中说:
本书的题目并不特别与一个老说法相关:“我们都是矮子,但是我们站在巨人的肩膀上”。这谦卑的姿态,表达了太多的自我满足。巨人是那么容易让我们爬上去的吗?巨人的功能就是把侏儒扛上他们的肩膀吗?或许他们曾经是亲切和蔼的,但是现在他们却把我们摔在了地下,偷偷走了,只留给我们一个视界更宽一些的幻觉……
大约从三十五、六岁开始,随着自己阅历的增长,我就愈加确信,古代人比我们现代人具有更高的智慧。我坚持这样的信念,一方面固然因为这种谦卑的心态能够使我们摈弃许多先入之见,从而获得更多古代人的经验和教训。但更为重要的,我还相信,这本身就是事实。况且,历史上的人和事就像我们今天一样无穷无尽,但被记载和保留下来的却注定只能是其中的沧海一粟。很明显,只有一些被认为特殊意义的人和事才有可能获得“青史留名”的幸运。换言之,古代人中能够被我们知晓的,一定是当时某个领域的出类拔萃者,而他们的言行自然也代表了那个时代的最高高度。我不想去评论其他当代人,至少我这个人,只是当代芸芸众生中很平凡的一个。且不说我所处的这个时代未必是历史上出类拔萃的时代,就算它是亘古未有的伟大时代,这个时代里的平庸人物——如我——的智慧显然是及不上那些在历史上留下了记载的伟大人物的。因此,至少就我个人而言,他们都远比我的绝大多数同代人更有资格做我的老师。
最后我想说,在这个危机四伏而人们又不自知的时代,重新认识古人的智慧真可谓是当务之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