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礼伟：本科评估已容不下一块三角地

　　三角地位于北大学生宿舍区的东北边，是一小块被海报栏围起来的绿地，也是一个交通要道：左边的路通向学四食堂和图书馆，右边的路通向大讲堂和教学区。在电脑网络成为主要的信息交汇渠道之前，三角地海报栏是北大学生自主发布信息的核心空间，那里既可以张贴各种学术活动和文体活动的公告，也可以发表关于公共事务的一些议论，遗失启事和招领启事也多贴在那里。

　　我还记得当年某个冬夜从教室回宿舍时，在三角地看到的一位同学贴海报的情景：骑一辆黑瘦的自行车过来，借昏黄的路灯刷浆糊，贴上，压压边，欣赏一下，然后居然来了个体操动作飞扑上自行车一踢支架就走了。在这个寒冷的夜晚，他大概是刚从哪个热气腾腾、已开过一场小会的宿舍里跑出来的吧。

　　后来，电脑网络开始普及，北大校园也渐渐豪华起来，三角地海报栏依旧站立，但海报内容确如北大官方所说，大多是商业广告了，只有三角地里面那几棵树还是原来的。再后来，就是要拆海报栏，代之以电子显示屏；北大校长还透露说三角地将规划成一个学生活动中心，这就意味着三角地将彻底被压入地底，而“上层建筑”的特色，无非又是“豪华”二字而已。

　　北大不是不可以拆旧建新，但三角地非同一般，它和博雅塔、未名湖、图书馆一样，都是北大传统的重要象征物，从公共空间的实用性角度来衡量，三角地更是在“一塔湖图”之上。瘦骨嶙峋的铁制海报栏当然不如电子显示屏豪华和现代，但这些海报栏是北大许多重要历史事件的发源地和见证者，具有相当的文物价值和象征意义。

　　电脑网络固然已成为当代中国重要的公共空间，但实体性的公共空间仍然具有不可替代的功能。人们还是需要经常从电脑屏幕前走到实体性的公共空间来，视野里人与人之间的群集、对话，乃至路过时交换一下眼神，都能让每个原子化的个人有回到社会中的踏实感。而纸质海报在公共行动、公共空间方面的寓意、暗示能力，也是电子显示屏难以取代的。如果没有自发张贴、丰富多彩的海报，这样的地方与其说是一个校园，不如说是一个工厂。

　　现在国内许多大中小城市里都有一个干干净净的巨型广场，巍峨的政府大楼则坐北朝南俯视着广场。广场上往往还竖有巨大的电子显示屏，滚动播放着政府选定的信息内容：或是标语口号，或是政府通知，或是种种辉煌政绩的影像展示。没想到大学现在也要赶这个时髦。

　　北大赶这个时髦的直接动因是为了迎接教育部的本科评估。本科评估在相当程度上，是一场行政权力自上而下的展示，也是教育部权力和基层高校行政部门权力的一次紧密对接。本科教学当然需要加强，本科教学也当然需要接受评估，但这个评估工作，千千万万的学生、学生家长、用人单位、社会舆论口碑早就在做了，并且既没有把评估时间只局限在一个星期，也不用搞什么“接待”、交什么“评审费”。

　　由行政权力主导、垂直下压的本科评估很像一架巨大的理发剪，它按住了大学们的脑袋，试图给它们修剪出整齐划一的标准化发型。本科评估不仅诱使许多高校把代表大学历史与传统的旧建筑、旧装置视为有碍观瞻，断然清理掉或永久遮盖掉从而使校园更加“光鲜亮丽”，而且还试图使大学工厂化。

　　办大学和工厂造零件是有很大区别的。办大学的统一标准定得琐碎入微，大学的活力、自主性、特色必然受到损害。现在许多大学都以历史上的“大师云集”而自豪，但如果按现在本科评估的繁文缛节、整齐划一来要求这些大师们，大概他们个个都要不及格、遭训斥、卷铺盖走人。大学是“思想之家园，青春之故乡”，是尊重个性、鼓励探索之地，不是嵌满了标准化仪轨的标准化厂房。

　　从截至目前的本科评估实践来看，它的主旋律就是“齐刷刷”：使大学里齐刷刷地到处耸立着豪华大理石墙体，齐刷刷地用透露出威权、金属内涵的电子信息屏取代“脏乱差”的海报栏，使大学里触目皆是齐刷刷的一点杂草都不生的人工草坪、齐刷刷的标准教学模式、齐刷刷的造假和搞形象工程、齐刷刷的劳民伤财、齐刷刷的师生佩戴校徽进教室、齐刷刷的“上课起立老师好”，连原先不愿参加评估的北大最后也乖乖地“齐刷刷”起来。

　　城市里修剪得齐刷刷趴着的草坪，和绿色塑料布有什么区别？大自然中种类繁芜、恣意生长的野草，大自然中的万类霜天竞自由，才是真正的有生气、真正的和谐。大学和社会，其实都可以师法大自然的这种活力原理、和谐原理，绿色塑料布那样的“绿意”、“齐整”与“和谐”，不要也罢。

(作者系暨南大学教授，来源：南方都市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