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不停止言说，才能走出巴别塔

文丨蔡方华

2015年，我所在的北京青年报社成立了一个工作室，就叫团结湖参考。在纸媒被不断唱衰的情况下，一家步履维艰的老牌都市报，却为一个公众号组建专门团队，这几乎可以说是难得的行业亮点。

对我个人而言，这一年多来发生的一切，有点像醒不来的梦。不经意的一个转身，把自己推向了无法回头的转型之旅。虽然也有几分成就感，但痛苦的撕扯、无休止的劳作和对前途的迷茫，仍然如影随形般纠缠着我。这就像是纸媒当下处境的一个写照，每个人都知道必须往前走，却不知道前方究竟有什么可以抵达。行走、思考、表达，几乎就是一切。

幸好还有那些文字留下来。虽然我总是懒得回头去看，但我知道它们已经成为一种印记。说过的每一句话，可能都有回响。

就在岁末的时候，中国电信董事长、中国联通原董事长常小兵落马了。这丝毫没有让我感到意外，我意外的是怎么拖了这么久。早在2015年2月份，我就预感到联通可能要出大事。当时我写了一篇文章，叫《暴雨将至，央企腐败面临清场》。中央巡视组在向中国联通做巡视反馈时，规格比其它央企更高，措辞也最为严厉，并称有关联通一些领导人员的问题线索已经转交中央纪委处理。一般说来，这就意味着联通有“老虎”要落马。后来，三大运营商换帅，常小兵从中国联通调到了中国电信，外界乃至常小兵本人可能都以为他已经平稳落地。可惜，以往的官场规律在反腐铁律面前已经不再管用了。

2015年是反腐大年。无论你是不是关注这场史无前例的政治清肃，它都无可避免地影响到你的生活，影响到你对时局的判断。反腐是团结湖参考这个时政公号尤其关注的重要领域，至于我本人，则时常注意着中央纪委的动向。

印象比较深刻的一次打虎行动，是年初“两会”结束后仇和被宣布落马。十多年前，当仇和以能吏和酷吏的形象在江苏官场“崛起”时，我就一直关注着他。但我实在没想到，泥沙俱下时，已经身居高位的仇和竟然未能幸免。那天晚上，我怀着复杂的心情，为仇和写下了一曲挽歌。但就要快在推送的时候，我手贱刷了一下新闻网页，发现徐才厚已经作古了。于是只好重新打开文档，再写另一篇评论。这就是新媒体的工作状态，你不知道新闻会在什么时候发生，但你必须随时做好准备。一旦错过了推送，你就只能眼睁睁看着别人的文章刷屏。对于写评论的人来说，这种长期待机的状态其实是很煎熬的。

宁夏的白雪山落马之后，无虎省份只剩下了北京和上海。这份被不断刷新的名单已经短得不能再短了。一天下午，我应邀去大兴讲课。回家的时候，天空飘着蒙蒙细雨，不知道什么缘故，“呼之欲出”四个字一直在脑海回响。果不其然，艾宝俊落马了。当人们还没有从惊骇中醒过神来，第二天，北京首虎也干脆利落地出场了。可惜的是，面对这场反腐大戏，我只能做一个名副其实的看客。看客的苦恼，唱戏的人怎么会知道呢？

去年四中全会开过之后，我就一直非常关注法治的进展，也写过多篇相关的评论文章。有意思的是，我写反腐题材一般都会赢得喝彩，但写法治尤其是评点具体案例时，往往会引发激烈争议。

自从做了新媒体之后，被人骂的机会多了起来，这也是比较新鲜的体验。以前在报纸上写评论，从来都不担心读者的反馈，反正也听不到。但现在，一切都来得太直接、太迅速，一语不合，后台就会收到大量痛快淋漓的留言。我的承受能力还算不错，但团结湖参考新来的主笔，有时就会受到一万点伤害。

2015年我得到的一顶新“头衔”，是被叫作“圣人婊”。了解我的人都知道，我一向反对严刑峻法，尤其坚定地反对死刑，这大概和我的人文主义立场有关。但只要一碰到类似的话题，就感觉自己碰到了铁壁。河南大学生掏鸟窝被判十年的新闻出来之后，我写了两篇文章表达反对意见。即使在出现所谓的“新闻反转”之后，我也没有改变自己的立场，这显然让一些人深感不快。有的人认为既然法律是这么规定的，那就得这么判。有的环保主义者基于“动物比人可爱”的立场，把“猛禽”的字眼写到了天上，好像判得还不够重似的。我有时觉得这些想法不可思议，但回头一想，在我们这个时代，又有什么事是真正不可思议的呢？

林森浩被核准死刑之后，我写了一篇很温和的评论，主张给死刑犯足够长的观察期，从而避免错判错杀。这下子又捅了马蜂窝，后台收到的评论和留言像雾霾一样爆表了。“杀人偿命，天经地义”，这是最常见的驳斥。在很多人那里，所谓正义就是同态复仇，其它的惩罚都不在考虑之列。但这种固执的观念究竟是从何而来呢？是因为我们曾经有过一场对文化和传统的彻底摧毁，还是因为从来就没有过真正的人文启蒙？

儒家思想里有两个很重要的词，一个是“仁”、另一个是“恕”。但在民愤动辄汹涌的环境里，已经很少有人提及这两个词了，更没有人把它们作为一种思想源流。人心的荒漠化，其实比酷刑要可怕得多。

2015年一个比较独特的现象是，当政治领域趋向于清明的时候，公共安全领域却险象环生。在伤亡惨重的灾难面前，媒体选择何种姿态，几乎是一个巨大的难题。

尽管存在着无法逾越的困难，但还是可以观察到，天津大爆炸事件在媒体报道领域形成了一个转折点。灾难面前，传统媒体和新媒体都做出了非常敏捷的反应。爆炸发生的当天夜里，我在一个长期混迹其中的媒体群里看到，很多记者连夜出发前往现场。从后来的报道看，新媒体的优势发挥得淋漓尽致。在逼仄的话语空间里，所有的媒体人都在努力寻找自己的站位，即使不能抵达真相，也必须走在去往真相的路上。媒体人的这种强烈使命感，让我受到了深深的触动。而全媒体的激烈拼抢，又让我感受到了竞争的残酷。

但作为一个评论人，我体会更深的还是欲说还休的苦恼，是比爆炸声更响亮的沉默。当不能言说时，我们究竟该如何自处呢？我们又该如何表达自己的关切？我的做法是回到自己的“专业”、开始写诗，但遗憾的是，那些诗也被火星人劫持了。

谁也没想到的是，天津爆炸事件的“降温”工作，居然是由中央纪委完成的。那天下午，我在梅地亚中心参加一个盛大的活动。媒体圈里大佬云集，专家学者鱼贯上台发言，正在我百无聊赖时，忽然看到安监局长杨栋梁落马的消息，一下子就体会到了中央纪委的良苦用心。我以最快的速度赶回家，以新媒体人那种疯狂的“跟风”精神写完了一篇评论，又根据“消息人士”的指点做了大幅度修改。难得的是，这篇评论虽然在标题里赫然就有“天津爆炸”字样，却得以存活下来。

杨栋梁下台之后，杨焕宁走马上任。公安部的一员干将调任安监总局，这样的人事任命，显示出中央高层对于安全生产形势的忧虑。有安监系统的人士看到我的评论之后，对转变安全生产监管机制的建议深表赞同，还用“迷信”的方式表达了对杨焕宁的厚望，希望他名字中的“宁”能够带来安宁。但不幸的是，没过多久，中央经济工作会议正开着呢，深圳滑坡事件又发生了。欠账太多，积重难返，杨焕宁面临的严峻考验恐怕还在后面呢。

我小时候养过八哥鸟。还好，不是猛禽。村里的老人指点说，剪掉八哥鸟舌头的前半截，把它的尖舌头修成圆舌头，以后它就能像人一样说话了。我不记得是否这样尝试过，但我从来也没听到八哥鸟说人话。我想，一定不是老人的经验有误，肯定是我的剪法不够精确。如果我能够学会怎么正确地修剪鸟的舌头，也许我就可以和它对话，从而走出人鸟之间的巴别塔？

写评论的人，有时就像生活在巴别塔之中。你可能被理解，也可能被误解。但正是那些误解你的人，让你意识到言说的重要性。只有保持言说，只有保持对话的耐心和韧性，才有可能走出思想的迷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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