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维尔：所有政治家都是戏剧演员

　　近日，我读了一篇题为《作为戏剧的政治》的文章，它批评了我在政治中所努力去做的一切，指出政治根本容不下戏剧这种冗余事物。

　　诚然，在我就任总统的最初几个月，我的一些想法展示的与其说是政治前瞻，不如说是戏剧才能。但该文作者在一个基本问题上弄错了：他误解了戏剧和政治中的一个重要维度的意义。

　　亚里士多德曾写道，每出戏剧都必须有开头、中段和结尾，有伏笔和铺垫。我们所处的世界属于一种有结构的环境，也包含了那些戏剧的固有维度，戏剧则是我们希望简洁地把握世界的一种表达方式。一出不超过两小时的戏，总是在试图呈现一幅世界的图画并对此表达看法。

　　政治的定义之一，是对公共事务的参与、关注和管理。显然，关注公共事务就意味着关注人性和世界，为此就需要承认人类在世界中的自我意识。一个政治家如果无法认识到戏剧是人类看世界的一种方式，因而也是一种人类沟通的基本工具，他就无法做到这一点。

　　在我看来，没有开头、中段和结尾的政治，没有阐述和宣泄的政治，没有层次和暗示的政治，没有将真人扮演的真戏升华为一篇关于世界的宣言的政治，都是被阉割、瘸腿和没有力道的政治。

　　我所致力的政治，是知道孰先孰后的重要性的政治，是承认任何事物都有其合理顺序和秩序的政治。最重要的是，这是一种认识到公民非常清楚哪些政治行动具有方向、结构和时空逻辑，而哪些缺少这些特质，只是在对环境作出被动反应。

　　戏剧利用有限的舞台、时间、角色或道具，评点世界、历史和人类生存。戏剧探索世界是为了影响它；戏剧永远是符号和缩写。

　　在戏剧中，财富和生命的复杂性被压缩成一个简化代码，旨在提取万物的最基本实质并传达给观众。事实上，这是会思考的动物每天都在做的。戏剧只是表达人类归纳和理解事物无形秩序的能力的诸多表达方式之一。

　　戏剧还有一种暗指和传达多重意义的特殊能力。舞台上展示的行为，通常未必需要明言表达，就辐射出一个更广的信息。戏剧是一种生活的碎片，用一种旨在评说生活整体的方式组织起来。戏剧体验的集体性质同样重要。

　　所有这些特质都能在政治中找到对应。一位朋友曾说，政治“是所有事物的汇集和集中”。它包含了法律、经济、哲学和心理。政治也是戏剧，一种将我们作为一个整体、多个个体和群体成员看待的符号系统，通过具体事件反映生活和世界发生的大事件，增强我们的想象和敏感。意识不到这些的政治无法成功。

　　政治符号带有戏剧性质。国歌、国旗、装饰、公假，这些东西本身没有很多意义，其意义在于充当社会理解自身、创造社会身份认同和延续性的工具。政治还充斥着其他各种无形符号。

　　1990年3月15日，在捷克斯洛伐克“天鹅绒革命”后不久（这一天也是纳粹占领捷克的51周年纪念日），德国总统来到布拉格。他选择在这一天来访意味深长。法国总统和英国首相在《慕尼黑协定》签署纪念日来捷克同样如此。

　　象征性的政治与戏剧相似，也包含了隐喻、多重意义和暗示，也描绘了简化版的现实，建立起一种不需要明言的实质关联，也具有经历了时间考验、被普遍接受的仪式框架。

　　即使怀疑派也不能否认，政治有一种戏剧性的方面：它需要依赖媒体。如果未受过在镜头前如何表现的培训，很多政治家都会手足无措。所有政治家都不自觉地成为演员、编剧、导演或演艺人员。

　　在政治上，一种戏剧式的敏感能起到重要作用，但这也是一柄双刃剑。拥有这种敏感的人可以唤醒社会展开大行动，培育民主文化、公民勇气和责任意识，也可以调动出人性最恶劣的本能和狂热，使公众疯狂，将社会带进地狱。

　　纳粹的盛大集会、火炬游行、煽动性演讲和对德国神话的崇拜，这是对政治戏剧性特点的最可怕滥用。至今仍有一些统治者在使用戏剧手段，煽动着会导致战争、种族清洗、集中营和大屠杀的狂热民族主义。

　　这就是戏剧艺术与政治的戏剧维度之间的巨大差别：一群戏迷在舞台上的疯狂表演，是文化多元化的一部分，有助于扩大自由的空间，不会威胁到任何人。而狂热政治家的疯狂表演，却可能使千百万人陷入无尽灾难。

　　因此，政治大戏需要的并不是观众，而是无数演员。在戏剧中，我们的良知被触及，但所有责任在落幕那一刻便结束了。政治这出戏则在常识、节制、责任、品位和良心上，都对我们提出了永久的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