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涌：“新白人国家主义”的兴起

　　人口、种族与"新白人国家主义"的兴起 

　　自上世纪60年代黑人民权运动以来，美国的种族问题一直没有得到根本解决。白人种族主义和黑人种族主义互相激荡，黑白之间的口水战充斥媒体。进入90年代以后，不论是种族仇恨的团体还是种族仇恨的犯罪都有大幅度增长。种族危机，成了美国社会的一颗定时炸弹。人们不禁要问，拥有远甚于罗马帝国的文治武功、独霸当今世界的美国，未来会不会像不可一世的罗马帝国那样分裂，形成东西罗马式的格局？

　　2004年初，美国民主党竞选阵营中又多了位黑人女性卡罗尔·布劳恩，她是前伊利诺伊州的参议员。舆论认为，布劳恩此次竞选的意义大于行动本身，她也许是试图向世人证明，在不久的将来，美国出现一位思想进步的黑人女总统并非没有可能。可是，越来越多的白人已经难以忍受这种“处处要照顾黑人”的状况，遑论接受一位黑人女总统。有点危言耸听的是，传统的白人种族主义如今正借尸还魂，卷土重来。在美国，由于黑人的出生率长期高于白人，更由于少数民族移民（特别是拉美裔）的大规模拥入，白人很快将成为少数民族。在美国最大的州加利福尼亚州，白人已经是少数民族了。近十几年每4年都出来竞选总统的前共和党右翼政客布坎南，为此在2002年写了本《西方的死亡》，高居《纽约时报》畅销书的排行榜十几周不下，颇有点洛阳纸贵的味道。

　　与此同时，分裂美国的构想，正在被美国内部一股强大的社会政治力量所提出。这股力量就是“新白人国家主义”。他们的构想是把美国一分为四：白人一个国家，黑人一个国家，拉美裔一个国家，多种族混居一个国家。他们相信，一旦这一理想实现，白人必将把自己的国家建成世界上最为繁荣的乐土；少数民族自己不行，再也别想赖白人欺负他们。人们对此的第一个反应是：鼓吹这一狂想曲的，一定是一小撮右翼白人种族主义极端分子。不错，这些人确实是右翼白人种族主义者。但是，他们越来越不是一小撮，他们有时也不那么“极端”，而显得颇为“通情达理”。因而，他们赢得了越来越多的白人的同情，正在登上主流社会的舞台。有感于这一变化，一位叫卡罗尔·斯万（Carol Swain）的黑人教授最近写了《新白人国家主义》一书警告公众：美国正在受到威胁！

　　黑白仇恨并未消弭

　　这一警告，并非耸人听闻。查诸历史，美国人流血最多的一场战争，就是围绕奴隶制而进行的南北战争。至今，当年南方联盟的旗帜，还在一些南部州的公共建筑上飘扬。两年前因发表种族歧视言论而下台的共和党参议院领袖洛特（Trent Lott），就曾公开把北方称为“入侵者”。他这样的想法，在许多南方白人心中根深蒂固。

　　在黑奴被解放后，美国又有了“三K党”、种族隔离制度、白人至上主义运动（这一运动蕴育了俄克拉荷马大爆炸这一空前的本土恐怖袭击）。从这个意义上说，美国是被战争“捏合”在一起的“两个国家”。然而在和平年代里，从前的白人压迫者会不会成为被压迫者呢？他们的历史文化会不会受到威胁呢？有些白人感到恐惧。

　　这种恐惧，又不断被当今存在于美国社会的种族仇恨所加剧。随着伊拉克战事渐渐平息，媒体上有关种族歧视的话题又开始升温。在2003年大获好评的美国电影《人性污点》中，大学教授希尔克为了在白人世界立足，刻意隐瞒自己是非洲裔的事实，却因无心用了种族歧视的语言，在政治压力下被迫辞职，失去一切，最后和白人情人一起丧生于车祸。就在电影热播的同时，另一版本的《人性污点》也在生活中上演：一名当了50年黑人、遭受了50年歧视的美国男子约瑟夫，在一次基因测试中竟发现自己根本没有任何黑人血统。这个超级震撼的事实不仅令约瑟夫及其亲友震惊，更在全美引发了对种族问题的深刻争议和反思，显示迟至今日，黑人与白人还远远不能达成种族和解。

　　除了白人极端主义分子以外，一些黑人也走向极端。比如，有的黑人教授，公开在大学课堂里号召黑人的律师、陪审员要不惜一切地让所有黑人被告获得无罪释放，而不管其是否犯了罪。因为他们认为，这个白人统治的社会，就是要千方百计将黑人投进监狱，以致黑人犯罪率看起来才那么高。于是有了所谓“陪审团否弃权”（jury nullification）的现象，即黑人陪审员有意判黑人罪犯无罪。几年前著名的黑人橄榄球明星辛普森杀妻案，就被许多人认为是黑人辩护律师通过煽动种族仇恨，最后导致黑人陪审员故意放了辛普森。这一被电视实况转播的马拉松式的法庭大战结果一出来，黑人欢呼雀跃、载歌载舞，白人目瞪口呆、咬牙切齿。黑白两个种族，恨不得你杀了我，我杀了你。

　　2003年10月，在美国家喻户晓的洛杉矶湖人队黑人后卫科比·布莱恩特，因涉嫌强奸一名19岁的酒店女服务生，而被科罗拉多州鹰县法庭立案审判。科比官司的审理一拖再拖，但法庭下的暗战却从未停止过，科比的强力律师团如今也大有转守为攻之势。如果陪审团最终判处这位NBA巨星无罪，那将酿成自“辛普森杀妻案”之后又一轰动全美的种族纠纷案件。这样的担心并非没有道理。此前，一个写诗煽动种族仇恨的黑人竟进入新泽西州公立学校系统担任要职。其诗曰：“强奸白人女孩，割断她们母亲的喉咙！”如果有色人种成了多数民族，白人将会过什么样的日子？当然有人害怕。

　　升学名额酿成纷争

　　除了上述极端案例外，许多白人自认已经沦为受压迫的种族了。

　　上世纪60年代黑人民权运动的一个重要结果是“种族平权”的法案。这不仅取消了种族隔离，使黑人白人能够在社会各个领域达到真正的融合，而且为了鼓励这种融合，社会在各方面对处于弱势的黑人采取照顾的政策——特别是大学录取，黑人考分虽低，但可以凭借自己的肤色，挤掉成绩远优于自己的白人学生。比如，非犹太白人虽然占美国人口总数的75%，但在90年代末的哈佛大学却仅占学生总数的不到25%，就人口代表率而言比黑人和拉美裔还惨得多。黑人和拉美裔在人口总数中各占12%和10%，但在哈佛学生中却尚能各占8%和7%。当白人发现自己的入学名额被挤掉后，当然要发出抗议的声音。特别是民权运动之后的年轻一代，他们都生长在70、80年代以后，既没有赶上奴隶制，也没有赶上种族隔离。相反，他们从懂事开始，就知道因为自己的肤色白，上大学就得先靠边站。他们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压迫过谁，但却真实地感到自己是被压迫者。

　　这种感受，许多当然是非理性的情绪反应，是为自己的失败寻找借口。要知道，白人上不了大学，主要不是黑人、拉美裔抢了他们的位置，因为后者的在校人数比例还远远达不到他们在人口中的比例。白人其实主要是输给了犹太人和亚裔。还以90年代的哈佛大学为例，犹太学生的比例达25%左右，亚裔学生达20%，而这两个族裔只占全美人口的2%和3%左右。特别是犹太人，因为也算白人，结果挤走了许多非犹太的白人。如今在常青藤盟校，犹太学生的比例高达23%，可在全美大学中，75%的学生仍然是白人，另有6%是比白人成绩好的亚裔，其他少数族裔只有不到19%，而他们不可能都是照顾进来的低分学生。白人的受教育机会难道会因为这百万之十几的少数族裔而丢了吗？

　　这样嫁祸于人的一大原因，是目前正值美国的一个人口高峰，高中毕业生奇多。这些高中毕业生，比起他们的父辈来，又更愿意上大学，而不是直接到社会上工作。这样，就出现了高中毕业生的总数和高中毕业生中报考大学的比率“双高”的局面。而美国的大学却没有进行相应的扩张。结果，僧多粥少，进大学越来越难。比如2000年春季，卫斯里安大学有6849个申请者，只录取715人。塔福兹大学则是1.35万人竞争1200个位置，有1/3在高中拿了第一的学生和许多SAT考满分的学生竟然进不去。2001年秋季，范德比尔特大学有9500个申请者，只有16%有入学的机会。在这样的高竞争的压力下，如果白人的孩子竭尽全力地读书，SAT考了满分，但还是进不了理想的大学，于是他们就会感到这个社会不给他们一点机会了。他们对犹太人和亚裔没有话说，人家成绩摆在那里；但一旦看到几个少数族裔的低分学生进了他们进不去的地方，气一下子就来了。

　　白人领衔民权运动

　　糟糕的是，少数族裔，特别是黑人，并没有借照顾性政策而根本改变自身境遇，在校表现不仅远不如白人，而且种种黑人社区的问题，如单亲家庭，高犯罪率等等，仍然是久治不去。于是，许多白人对黑人的态度是：过去你们不行是赖我们压迫你们；现在不受压迫了还是不行，这该赖谁？他们理所当然地把黑人看成是社会的问题和负担。

　　著名白人学者、哥伦比亚大学教授曼宁·马拉布尔几年前去一个保守的白人大学演讲，刚讲完就有一个白人学生跳出来，指责种族平权的一系列政策是“反向种族歧视”，让不合格的黑人借肤色抢了合格的白人学生的入学机会和奖学金。这位作家回答：其实美国针对少数族裔的优惠奖学金只占奖学金总额的2%；种族平权政策的必要，是因为社会上对黑人的歧视无所不在。比如，有研究表明，一个黑人去白人的汽车零售商处买车，最后花的钱比白人客户要多得多。谁知那位白人学生立即反击说：那么黑人就应该到别的地方去买车。结果赢得满场喝彩。讲演第二天，许多学生通过电子邮件质问学校：“究竟是谁请这个种族歧视的家伙来我们学校讲演的？”可见白人的挫折感已经到了什么地步。

　　在这样的背景下崛起的新白人国家主义，与以往的白人种族主义虽然有传承关系，却形成了迥然不同的特点。比如，新白人国家主义不主张“种族隔离”，而主张“种族分离”。“种族隔离”是过去白人统治黑人的一种方式。这一政策虽然不容许黑人和白人平等共享任何公共设施，但还是要求黑人为白人提供各种低层次的服务，社会还由黑白构成的。而“种族分离”则是大家干脆井水不犯河水，完全分开另过，谁也别欺负谁。

　　新白人国家主义不仅要和旧式的种族歧视划清界线，而且从过去反对种族歧视的黑人民权运动中吸收了许多话语格式。譬如，黑人民权运动强调种族觉醒、种族认同、种族自决、捍卫自己的种族文化遗产，新白人国家主义也接过这些主张，用之来宣扬欧洲裔白人的种族觉醒、种族认同、种族自觉，要捍卫欧洲的文化遗产。特别是当白人快成为少数民族后，这些诉求对许多人来说就更显得合情合理了。此外，新白人国家主义的鼓吹者，不像过去的种族主义者一样，一派大老粗的作风，以下层的缺乏教育的白人为政治基础。相反，这些人受的教育甚高，追随者中有不少也是受了良好教育的人。他们也不是穿着三K党式的恐怖服装招摇过市，而是一副谦谦君子的作派，随时愿意坐下来讨论、辩论，要以理服人。正因为如此，这派人的潜力不可小视，他们很可能将进入主流社会。

　　当然，由于联邦宪法规定的“各州永不分离”经历了南北战争的考验，在可预见的未来，新白人国家主义者“四分美国”的构想恐怕无缘实现。但是，目前美国社会这种处处以肤色衡量人的政策不改变，被激怒的白人就可能在一个白人的聚居地区宣布独立，甚至不惜打一场独立战争。美国这一多种族的大熔炉，届时就可能被敲漏了底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