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桥曾经讲过这样一个故事,伦敦西区有一位世代贩书的老先生,做买卖毫不花巧,在书店只闷头整理书籍,从不向顾客数说推销;客人付钱时不免抱怨,说也不知买回去合适不合适,老人慢条斯理地说:“我并没有答应送你一座玫瑰园!你再翻清楚才决定要不要吧。”
书籍的玫瑰园,多好的一个说法。其实,谁也没有办法送你一座这样的园子,只有依自己的长期搜罗、爬梳、摩挲、把玩等才可渐次构筑起来,糅合了己身的气息与血脉,方为自家的玫瑰园。建造如此这般园子的人即为书籍的迷恋者,或称爱书人,书痴。而“关于书之书”中即有一类是写给他们的,自然,其书写者必定亦为同类书痴。世纪文景的“文雅的疯狂”系列和三联的“新书话”系列荟萃其事,蔚为大观,近一年来,前者有《二手书那些事儿》、《旧书与珍本》、《为了书籍的人》、《永恒的图书馆》,后者有《疯雅书中事》,在出版界“关于书之书”群落中十分养眼,一慰书籍迷恋者念想。这许多书还有两个特点值得拎出,一为尽数在揭爱书人的“短”或“长”,那一分说不尽的痴缠与疯魔;二是,五册书里竟有三种是美国作家尼古拉斯•A•巴斯贝恩所写,不能不说此人确为此领域的权威作者,以及近期国内对其著作的集中译介。
书的收藏是一桩不疯魔不成活的事体,书痴们斤斤计较于版本、品相、装订、书衣、插图、开本、毛边等,以及扉页上的签名、印章或藏书票,摩挲把玩不已。这在外人看来不免怪癖,因为无法理解这一本与那一本有何本质不同,何必要花诺大价钱搜罗。如《二手书那些事儿》中,有位藏家只收集《塞尔邦自然史》(十八世纪的一本英国地理志),足有几百种不同的版本,里面有不同的格式、不同的插图;《为了书籍的人》里,更是有位美国的藏书家,一次性收藏一位小说家的1085册《大陆》,“如果一本书很好,那么有十本同样的书就是十倍好,这是合情合理的。”这可说是一种“辉煌的不合时宜”,不过自有可爱的意味在,因为缘于文雅的疯狂。
自然,版本与品相固然重要,但真正的爱书人却不会“死”于品相,异化雅趣。所以,《旧书与珍本》的作者戈德斯通夫妇说,“我们的藏书室与众不同的特点之一就是它藏书的多样性”,“一大笔钱买来的书读起来并不比其他版本更好”;《疯雅书中事》中,巴斯贝恩介绍了美国国会图书馆的一本珍藏书:外观惨不忍睹的英语语法书《柯卡姆语法》,这是亚伯拉罕•林肯少年时曾认真阅读的书籍,只受过一年学校教育的林肯全靠自学,《柯卡姆语法》给了他莫大的帮助,其《解放黑奴宣言》、《葛底斯堡演说》与这本破旧的小书关系匪浅,如此“意味深长”的书,其品相还有什么重要的呢?
于书籍的迷恋者而言,他们往往拥有成千上万种图书,收藏之、爱抚之,对实体的亲密接触带来很大的满足感,但随之却有一种忧虑相伴而生。因为在某种意义上,书比人长寿,其悲欢离合的沧桑故事远大于现世拥有者的想像。于是,有心态十分达观的藏家说,“我从来不把这些书视为我的个人财产,我不过是个暂时的保管人而已。我每天与它们作伴,与它们交谈,那是难得的特权。”《二手书那些事儿》的作者戴维斯更是以小说体代一本名叫《橘子不是惟一的水果》的图书发言,讲述一段历经多位主人以及漂洋过海的旅程,丰富性想必超出许多人的一生。痴迷的藏家们显然在与藏书的朝夕相处中,对其神秘之特质有了更深的体认,人的命运不定与书籍的命运不定交缠糅合,均有着隐性的前世与今生。
正是有着如此的忧虑,爱书人在现世汲汲于寻觅搜罗,痴迷不已,却不免又忧心于自己身后这些书的命运。毕竟书籍比不得金银珠宝,不当吃不当用,搬起家来还死沉死沉,如果后世子孙非此道中人,难免不会有嫌弃之心,否则中国古代许多藏书楼之珍藏也可避免散落遗失的运道了。所以,赠与图书馆,整体转让给个人,都是较好的选择。但与自己几十年的心爱之物分离,又何尝是件容易的事,《为了书籍的人》中有位叫黛安娜•科曾尼克的女士说,“我很高兴收藏品找到了好地方;我宁愿赠送而不愿卖掉它,这样处理,我感到更好些。尽管如此,我仍旧禁不住伤心和悲哀。”想必爱书人都会有戚戚之感的。
在这样一个新的时代,没有谁看不到电子介质对传统书籍的冲击,更何况日日与书打交道的迷恋者们。这些“为了书籍的人”并不因其痴缠与疯魔就掩住双眼,不去看新事物的出现。有反应敏锐的,利用便捷的网络传播工具,将淘书或售书的触角延伸得更远,领风气之先;还有开始研究“电脑化小说写作与印刷小说之争”,以数字手段做“超文本”创作。而对于数字技术是否会取代传统书籍这个严重的问题,想必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爱书人的心头。事实上,电子阅读初露端倪,便使流传了两千多年的纸质书遭遇前所未有的挑战,与此相比,以往的兵荒马乱、水火之灾只是阶段性的困境而已。书籍的迷恋者们很难指望去抗拒这股潮流,只是私心愿电子阅读与传统阅读并存,且相互弥补、调节,毕竟深度阅读在纸质书籍里才可更好地实现。如《永恒的图书馆》中所说,“老式的书籍可能朽坏,但是它只要继续存在,阅读的方式是不会改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