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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知识分子遭遇意见领袖

来源:时代周报 作者:杨早
2011年02月18日08:14

    近代之前的“士林”几乎就是舆论界的全部,留给农工商三民的传播工具几乎只有“流言”一途。即使是流言,也必须通过御史的风闻奏事或文人的传奇记异方得留存。舆论的传播、价值的构建通过口碑、交游、著述等形式展开,维持着社会精神生活的某种平衡,也影响着政治决策与社会形态。

    “士”在中国古代是一个既模糊亦清晰的群体。顾颉刚定义先秦之士为“低级的贵族”,在其后的一千多年中,士为四民之首,它以官僚、绅衿为主体,但也包括不仕的读书人。汉代之后,士林面对社会,有着相对明晰整齐的价值系统,即所谓“道统”,与代表政权利益的“政统”构成或隐或显的区隔。

    士林代表着道统,它的立场很固定。后人看那些前赴后继与权力死磕的举动,如“大礼议”之类,可能会觉得莫名其妙,但这种看似怪异的举动,隐含的意义是维护整个社会的价值秩序。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是维持社会稳定的价值秩序。如果君不君父不父,则会带来超越“亡国”的灾难,即所谓“亡天下”。在阳儒阴法的政治格局中,无论过程包含着多少勾心斗角阴诈权谋,价值秩序的合法性始终存在,并以士林评骘的形式加以显示与巩固。

    进入近代,政权的合法性屡屡受到挑战,但士林本身的价值合法性却岿然不动。晚清的清流运动,屡屡能够参劾封疆权臣如曾国藩、李鸿章,依傍的并非另外的政治权力,而是道统赋予的价值合法性。即使权高如曾李,他们也是读书人,同样要在“清议”的权威之下低头。戊戌变法前,康梁组织强学会,敢于公然拒绝李鸿章的捐款,依仗的也是道统的权威。彼时对强学会、对变法不以为然的读书人也不少,但这种分歧是“器”层面上的。一旦六君子被斩于市,则是在“道”的层面上侵犯了士林的价值合法性。变法与否,关乎国事兴废,而用无合法性的杀戮则将政权推至道统的对面,则“天下”岌岌可危。

    由于舆论完全掌握在士林手中,满清最大的政权合法性危机,其实是在1898年达到了巅峰。后面的庚子、辛亥,不过是多米诺骨牌的倒覆过程—1905年废科举,更是落井下石的灾难。著史者每每讶异清亡之际,殉者如是之少,从清末对道统的破坏,也许可以找到一点说明。

    我们可以将当今的知识精英视为“士”的遗形物。虽然古代“士”的思想资源来自道统,近代启蒙知识分子的思想资源来自西方,无论他们采用何种姿态面对公众,是“民胞物与”还是“劳工神圣”,他们言说的“大众”都是一个虚拟形象,而他们才是这一虚拟形象的救护者或代言人。

    网络在某种意义上改变了这种格局。正如民国被前清遗老诟病最烈的是“做官不讲资格”,网络时代的意见领袖也没有前网络时代那些话语权的种种取得资格。学历、官阶、门第,这些都变得可有可无,任何一个坐在键盘前的人都可能成为意见领袖。

    两者的区别或许可以简单描述为:知识精英更依赖专业知识,他们的思路会更容易倾向于与政策的制定者和执行者沟通,出发点更倾向于宏观考量;而意见领袖主要诉诸一般人都能理解的常识与想象,更喜欢从个人本位出发。而且,后者比前者更注重表达的有效性,也不避讳表达的情绪化。前者更习惯建言献策,后者更娴熟于推动民意。

    网络的声音不等于民意,但谁也不能否认它比任何媒体都更接近民意。舆论网络化的结果显示,这个时代的去精英化是如此的明显,甚至是全社会的某种合谋。在2011年春节后的半个月内,无论是春晚导演回应“春晚不是办给精英看的”,拒绝接受知识分子的批评;还是汪峰禁止旭日阳刚唱自己创作的《春天里》,即使知名人士一面倒地支持汪峰,那些散乱的无名的对汪峰的猜疑与批评,仍然会合成了不小的争议浪潮。

    意见领袖VS知识精英

    如果承认“知识分子”是“人类基本价值(如理性、自由、公平等)的维护者”,“一方面根据这些基本价值来批判社会上一切不合理的现象,另一方面则努力推动这些价值的实现”(余英时),则那些意见领袖,又何尝不是知识分子?只是他们在中国语境下,似乎跟传统社会有资格限制的知识精英有所区别,这种区别未必仅限于外在身份,也包括立场上的分歧。

    在“乐清观察”与“微博打拐”事件中,我们似乎看到了“意见领袖”与“知识分子”前所未有的分裂与对抗。“乐清观察”的分化基本符合对两者“庙堂/ 民间”的定位想象,如于建嵘的学界观察团更多转向土地问题;但以李承鹏为代表的意见领袖则更津津于案情的疑窦丛生。但“微博打拐”却呈现一种倒置,于建嵘基于同情与义愤发起了“随手拍照解救乞讨儿童”,和菜头、东东枪等意见领袖将更强调这种全民运动可能带来的恶,如侵害乞讨权或隐私权等等。

    “乐清观察”比较符合网络社会的固有印象:与知识精英标榜研究与理性相比,意见领袖更依赖常识与舆情。“微博打拐”看似两者角色发生了颠倒,但深究下去,又并非如此。

    在“微博打拐”这一个案中,存在着不同的弱势群体。被拐卖的儿童、被伤害的父母是弱势,乞讨人群及儿童,从某种意义上讲,当然也是社会的边缘与弱势人群。区别在于,前者的弱势,是政府、公众都认可的公开弱势,而后者则处于一种有争议的弱势地位。诸如对乞讨者好逸恶劳、快速致富的指责,拐卖甚至致残儿童行乞求利的想象,直至一般人可感受的饱受骚扰或影响市容的厌恶,都对乞讨群体构成了不利的舆论倾向。

    因此,于建嵘发起的随手拍照解救乞儿运动,得到了公安、民政等部门相当的配合,学者的倡议、公民的行动、政府的介入构成了“微博打拐”三部曲。但正是后两步发展,引起了不少意见领袖的警觉。他们对全民运动,尤其是政府默许或鼓励的全民运动有着天生的怀疑,对公权力的不信任更是充斥在他们的言论中,毕竟,中国的网络社会,正是在对官方舆论控制的不断突围中,发展到今日的田地。

    这种警觉不能不说有它的必要性。康德给启蒙运动下的定义是“有勇气在一切公共事务上运用理性”。但事实上,在任何全民运动开展之后,都会出现理性的退却与热情的失控。20世纪的历史多次证明了这一点。面对这种启蒙困境,知识分子有不同的选择:有人希望以强有力的政府举措来调节甚至替代全民运动,有人更倾向于用意见的制衡来消除全民运动可能的危害,还有人对“全民运动”这种形式本身充满质疑,但又无力提出新的形式。

    其实在中国语境下,争辩双方都缺乏博弈的资本,而在争议的声浪中,公权力的行动准则也变得模糊不清。而更关键的事实是:知识分子秉持的是“基本价值”,然而何谓基本价值?它们在中国社会如何体现?大多数人恐怕都没有清晰的认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姑举是否重禁燃放鞭炮的争论为例,这场争论在“陋习恶俗”与“理性的自负”的相互极端化指责之中摇摆不定,背后其实是价值标准的缺位。不过,这种缺位,比起从前的明晰,不见得是坏事。回到1905年,从南到北的报刊都一致主张废禁鞭炮,因为它“不文明”,实际就是不西方,自然就是陋俗。这种价值的权威使得清政府真的在次年禁放鞭炮,而民间的不惯与无奈根本无从表达。看上去很顺利,但不久又死灰复燃。

    因此,种种事件中出现的意见分歧与观点对抗,如果不计较表达的非理性成分,其实倒可以视为一种进步。尤其“微博打拐”事件,从事研究的于建嵘表现出知识精英通常缺乏的行动意识与号召能力,热衷常识的意见领袖却理性地对可能的失控与偏移发出警惕之声,对于近代以来启蒙运动“行动热情发自民众,理性警告来自精英”的惯有模式,形式上或许是一种有益的反拨。而启蒙与自启蒙内核的价值标准,则需要在长期的意见制衡中慢慢形成与习得。

    近代启蒙:市民运动的喜与悲

    在继续前行之前,不妨回头看看历史。中国近代公共舆论的出现,并不是以报纸的问世为标志的。如果报纸与杂志仍然掌握在洋人与由“士”演变而来的新式知识分子之手,有一个恒定的价值标准,那么它仍然是所谓“高级报纸”,前近代士林即舆论界的面貌并无根本改观。在现代社会框架中,政府、市民与知识分子的三方博弈,才是互相制衡的正常格局。

    1904年,没落官宦子弟彭翼仲创办了《京话日报》。我们可以将彭翼仲与这份报纸的命运,视为近代知识分子试图与成形中的市民社会沟通的某种寓言。

    彭翼仲读过书,捐过官,经商为生。戊戌变法前他拒绝加入强学会,而六君子之死却让他觉得国事不可为。1900年,彭翼仲在沦陷于八国军队之手的北京城里,靠卖面粉、瓷器等小生意过活,比他家门第高得多的也经受着同样的命运。北京被迫变为了一个平面化的市民社会,没有政府,也没有知识分子。

    彭翼仲与他的同事,在启蒙内容上没有任何独创,他们的启蒙资源完全来自前二十年的维新报刊:科学、文明、爱国、自强这些关键词充斥报端。《京话日报》迥异于同时期的各类白话报之处,在于这份日报不仅是用白话向民众宣讲道理与传播知识。它成功地发动了各阶层的市民参与到舆论的互动中来。它的社论文章充满着“旗人劝旗人”、“书吏劝书吏”、“士兵劝士兵”、“回民劝回民”这样的市民内部交流。由于报纸使用的是“京话”即北京话口头语,市民的声音可以最大限度地保留原貌,而不像“白话”那样只是文言的翻译,这是《京话日报》得天独厚的地方。

    市民们相信彭翼仲,愿意买他的报纸,并在上面发表言论,多少基于彭翼仲的底层经验,而且除《京话日报》外,也再没有这样的舆论平台。这份报纸敢于挑战权贵,直接揭露王府滥杀无辜的真相,敢于报道猪仔华工的悲惨境遇,以致遭到英使馆的抗议,敢于代表民众要求东交民巷各国使馆在新年期间约束士兵,不要骚扰市民……这都是《京话日报》能获得巨大公信力的原因。连宫中的西太后也听说了这份报纸的名头,派太监来报馆要求每日送阅。此事无疑可以借作某种保护,《京话日报》的报头上也就印明“恭呈两宫御览”。

    由于这种平台极度稀缺,《京话日报》承担了超越新闻媒体的职责,变成了市民运动的一个发源地。短短两年中,它发动了阅报运动、演讲运动、戏曲改良运动、创立济良所(拯救被虐妓女)与声势最浩大的国民捐运动。彭翼仲也成为北京妇孺皆知的市民代言人。

    不过,这种超负荷的使命,也带来了极大的烦恼。来信揭露的事件,报馆需要一一查实,对于人数寥寥无几的报馆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医生卜广海捐赠房屋作为讲报所,就有流言说屋主是要借机卖打胎药;某福音堂贴字条讲报,有读者反映实为借机传教;连阜成门外的流氓聚赌,也打着“交国民捐”的旗号;由于《京话日报》名气大,有人认为所有阅报处都是该报开的,有什么纠葛全都找上门来种种事端,至于《京话日报》培养出的讲报人,讲报时经常有观众大抬其杠,讲报人也往往按捺不住火气,彭翼仲只好在社论里劝他们:“讲报的主意,原为是糊涂人多,才用这番苦口,铁打屋梁磨绣针,都到自然成,遇见认死扣子的,千万别跟他抬杠。”

    彭翼仲碰到的种种问题,其实正是启蒙者试图将舆论重心下移至市民阶层,必然会遭遇到的困境。之所以《京话日报》团体还能坚持,是因为启蒙的合法性并未丧失,启蒙者内部的标准相对清晰,启蒙运动依然是居高临下的态势。

    当彭翼仲得罪权贵被流放新疆,并在民国建立后回京与他的同志重办《京话日报》时,他们发现,社会伦理正在倾覆,用梁济的话说,民国社会只讲法律,无视家庭道德伦理,民众被称为国家的主人,但反而“国性沦亡”。为此,《京话日报》的三位主笔彭翼仲、梁济、吴梓箴,在一年内先后自杀(彭未遂),《京话日报》也在惨淡经营后关张,终结了这个启蒙的寓言。

    作者系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助理研究员

(责任编辑:pengfeicha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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