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贾樟柯会亲自出现在他的纪录片里,向那些平凡人提问。于是,我便发现,居然连贾樟柯那样一个接地气的人,跟所谓“普罗大众”也是有距离的,相比对方的回答,贾樟柯的用词与问题本身,都显得太文绉绉。
同样的尴尬也出现在专栏作家许知远身上,他在做了多年专栏作家之后,终于决定去做一个真正的记者。他记录了那难堪的经历:“很多时间突然性的沉默出现在空气里,除去听不太清楚,老孙的谈话信息也是碎片式的,你很难把它拼成一个完整的故事……我们忍受一段时间静默,最终离去,觉得自己像是入侵者,打破了别人生活的平静。”
“观察与采访”这件事,有的人或许会觉得:“不就是找人聊天吗?那还不容易?”但实际上,贾樟柯和许知远遭遇的困难,并非偶然的、个体的现象,而是每一个需要去采访陌生人的人都会遇到的,尤其是记者和人类学家。《人类学家在田野》这本书出现,就是要告诉记者或者人类学家,“尴尬”是你们工作中无可回避的一部分。
虽然,与研究对象“聊天”是一件无须特殊技能的工作,看起来轻松又简单,而事实上它却是一件艰苦的工作。在整个采访调查工作中,恐惧、自我怀疑和失败感都将如影随形地陪伴你。承认这种尴尬感是非常重要的,尤其是对于年轻的研究者来说。这本书收录了十几位人类学家的调查心得,几乎每个人都有那种时刻,或者羞愧地觉得自己像一个窥阴癖,或者在很长一段时期内,扪心自问“我到底为什么会在这儿?”充满逃离的欲望,可又因为已经为它付出了不小的代价,才不得不坚持做下去。
当然,你或许会说,每一种工作都会遇到困境。可是,调查类的工作所具有的独特性在于:它会将你的优点和缺点放大。你会每时每刻都发现不同的问题,几乎没有规律可循。而这本书整合了田野调查中所可能遇到的各种“尴尬”,比如:如何处理与调查对象的“亲熟关系”、“在高风险地区遇到挑战怎么办?”……他们也并没有告诉你终极答案,因为不可能有放之四海皆准的经验,而这恐怕也正是人类学之所以存在的意义。
这本书的第一篇,是一个女性人类学家帕蒂·凯莉在性服务工作者聚集地进行调查研究的故事。那个地方有一个诗意的名字,叫“银河地带”,它的地点是墨西哥某一个州的城郊接合处,原本属于集体共有的农耕地被150个妓女占据,她们向当地的劳动阶层卖淫,而且是在政府管理之下进行的合法行为,会有专门的工作人员帮助她们维持身体健康。
帕蒂·凯莉与妓女们一起生活了很长时间,一开始,她也会被当做妓女,后来她终于被妓女以及她们周围的底层劳动者朋友看成是朋友,可是却视她为外来的莫名其妙的人。当土地所有者们和妓女们进行对抗的时候,她身心纠结,想在这种场合保持中立,却弄得自己心神俱疲。但是后来,当她与性工作者们坐在一起时,她知道她最终是站在她们一边了。
崇尚客观是人类学家和记者的本能,按照现行的规律,他们都不应该在受访者生活中担任任何角色,可是观察者常常会苦于自己的同情心无法释放,为了追求客观而置正义于不顾?这种痛苦令人心碎。不是所有的人类学家都会像帕蒂·凯莉一样遭遇这种尖锐的矛盾对立状态,但是现实通常都是很混乱的,无论你事先计划得多么好,你到了现场就会发现它根本就无法计划好,现实要求研究者应时刻保持灵活性。
为了应对调查工作中的尴尬,本书中的作者给出了很多方法,比如,如何才能消除被访者的恐惧和怀疑,赢得他们的信任,鼓励他们分享自己掌握的信息?一个十分有效的方式是:分享自己的人生经历,否则的话,一味地盘问对方是得不到你想要的内容的。而在田野调查中,最被认可、最重要的方法是“将严苛的反思过程视作一个必要的组成部分,如此方能提出深刻的见解。而这反过来又对观察者本人提出了要求,他必须经过深刻的思考,否则会失之轻浮。
因为充满这么多的不确定性,所以田野调查工作能让你更加深入地认识自己和他人,所以它实在是一件富有魅力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