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往事含糊的人很难共同开启新的生活。两名职业杀手结婚了,为了在配偶面前掩藏身份,分别虚构了自己的历史。这是电影《史密斯夫妇》讲的故事。史密斯夫妇最终没能把真相掩盖到底:要把一段建立在谎言上的关系日复一日地维持下去,比两个彼此仇视的人重新相爱更困难——这就如同中国和日本的关系。
中国和日本都曾经试着忘记过去,开始新的生活,但这样做既说服不了对方,也无法安慰自己。相反,任何调整历史的企图都让他们感到紧张。以中国为例,三位导演——姜文、田壮壮、陆川,拍过三部风格迥然不同的电影——《鬼子来了》、《吴清源》和《南京,南京》,他们都有深入历史的雄心,打算把人性从中日间的历史记忆中解放出来;他们并没有打算改写历史,电影只是基于这样一种假设:只有自由的人和自信的人,才不会被前人的情感和包袱压垮,才能够真正面对历史,却受到了不同程度和不同形式的抵制。姜文的电影没有获准在国内放映,田壮壮和陆川则遭到了市场的冷落。我估计如果《鬼子来了》上映,票房也好不到哪里去。除了风格躁动,这部电影对历史的态度非常冷静。对这种态度,观众们远远没有做好心理准备。
我家里有老人,生于1936年,长在黄淮平原——后来这里是内战淮海大战的前线,抗战时期则是日军和国共两方势力交叉拉锯的地方。他从来没有见过日本军队之前,恐惧已经深入他的心灵。一次又一次,家人或者保姆带着他,从村庄逃往山区,然后在战栗中等待一切恢复原状。小股日军下乡并没有军事目标,而是为了搜寻粮食。当农民们从山上回到平原上的家中,村庄如同经历一场噩梦。幼年的这段经历是决定性的,足以决定一个人一生对日本这个国家的观感。
民族的创伤具体而微,可以深藏在孩子的内心深处。他晚年常回忆起自己第一次见到日军的情景。当时日军正经过他的村庄,非常不幸,他没来得及逃走。幸运的是,一位军官递给他一块糖,之后什么都没有发生。他记得这个细节,如同记得70年前一位被日军杀死的村民的名字。后来他成为一个知识分子,尽管从来没有去过日本,但疑惧之心始终萦绕在他的心头,虽然迭经战后审判、国际和国内政局的变化、中日邦交正常化乃至1980年代两国修好的高潮,这种疑惧不但没能随着时间推移而消退,反而常常侵扰他年老后的梦境。这就是中日历史的现实。从国家的层面上,政治家随时可以宣布历史翻开了新的一页,党魁们甚至可以从自身利益来重新估价历史,但民间的谅解、宽宥和认同的道路要漫长得多,而且需要更多的条件。毕竟,再强力的政治家,也不能掌控国民的梦。
向历史的当事人索求完全的宽宥并不现实。历史学家无法要求1871年之后的法国人认可普鲁士的美德,也无法要求1918年之后的德国人去赞扬法国的公正。要让两个地理上相连而迭经血战的民族和解,并且互相信任,如同让试图彼此谋杀的史密斯夫妇在床上重归于好,需要时间让伤口愈合,需要时间让理智生长,也需要时间让他们彼此重新思考和叙述历史,以便用更长远的历史标尺来度量最近100多年来发生的事实;除此之外,还需要政治家的决断和道德感召——不然,勃兰特在犹太人死难者纪念碑前那一跪为何如此珍贵?
战争和梦一样,总有结束的时候,仇恨能持续得更久,但终究也敌不过时间。时光荏苒,亲历过中日战争的老人将逐渐离开人世,姜文和田壮壮虽然对战争动员的语言并不陌生,但毕竟没有经历过真正的战争,陆川又比他们整整晚了一代人,他们对历史的看法有相同之处,也有很不同的地方。而现实世界也开始支撑人们用一种新的眼光和尺度来衡量历史。
60多年来,日本用行动证明自己维护和平宪法并非出于外力的强迫,而是真心实意地远离了军事主义。大规模的援华贷款既出自一种现实的政治考量(一个开放和专注于经济事务的邻国更有利于日本的安全),也显然怀有某种补偿的心态(除了补偿战争对中国的伤害,也因为中国放弃了索赔),两国贸易和经济合作目前已经到了彼此不可或缺的程度,以至于从国家利益的角度而言,和解和信任对中日双方都是最有利的选项。如果说有什么妨碍了这个选项变成现实,那并不是所谓现实主义者说的“国家利益”,而是两国继续在历史的问题上含糊其辞。
塞缪尔·亨廷顿认为日本和中国分属两种不同的文明,但提供的资料很难支撑他自己的判断。事实上,不管是民主体制,还是威权体制,中日两国对历史的实用主义态度,以至于作为科学的历史研究始终无法超越情感和现实政治的需要,都表现出一种惊人的相似。这是东亚共同的文化缺陷,也是一种悲剧:历史——千万人的生死没有让生者变得谦卑,没能让政治家低下他们的头颅,没有为东亚政治提供共生的基础,相反,狭隘情绪不断发酵,历史变成了一场交易,仿佛史密斯夫妇手中的枪,随时准备给身边人虽不致命但痛苦的一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