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这个国家的头脑与心灵,他们长久地生活在西方同行的阴影下,不无笨拙地使用别人的语言与概念。明治维新的一代对新世界的热情,已经转化成某种苦涩。
1942年7月,一群日本思想家、学者在京都举办了一场研讨会。他们中有翻译过海德格尔的哲学家,有笃信马克思主义的经济学家,还有醉心于日本传统的作家与导演。
讨论会的主题是“如何战胜现代”与“日本的世界使命”。距离珍珠港事件八个月了,像大多数日本人一样,他们仍沉浸在战胜美国的喜悦中。
讨论会的主题表明,他们要把军事上的胜利也延展到思想、学术领域。在他们的头脑里,“美国”代表着“西方”,而西方则意味着“现代”。日本曾经全身心地拥抱“现代”,如今却要战胜它。一位历史学家做出了更细致的分析:“战胜”意味着“在经济上战胜资本主义”,“在政治上战胜民主”,“在思想上战胜自由主义”,最终“战胜欧洲对世界的主导”。
这像是对明治时代的逆反。从1850年代到1910年代的漫长岁月里,“启蒙与文明”是日本的主题。日本抛弃了其长久的导师中国,相信必须依靠西方才能摆脱蒙昧,获得文明。他们按照德国模式建立陆军,海军部队接受英国人的指导,他们引进现代工业,建设交通与邮政设施,成立司法部扭转“个人权利被轻视、警察独断专行”的混乱局面;新宪法则规定:不得随意逮捕公民,财产权受到保护,公民享有宗教、言论和结社的自由;政府还改革了教育制度,鼓励日本青年前往西方留学,人们吃牛肉,穿长裤,携带雨伞,戴手表和钻戒,儿童通过儿歌了解蒸汽机、照相机、电报、避雷针、报纸、信箱、轮船,它们是文明的象征。“脱亚入欧”是那个时代最响亮的口号。
这也是一次国家主导的高速发展,“国家富强”是首要目标。比起工业与军事上的迅速攀升的投入,普通人却没有分享到太多的繁荣。政治与社会改革,则远远落后于经济与军事的发展,尽管个人权利日渐觉醒,但它总是从属于国家目的。对外扩张减缓了国内矛盾,胜利压倒了质疑。甲午战争,尤其是日俄战争的胜利,证明了这种方式的正确。
危机从未消失。随着明治天皇在1912年的离去,某种失落感也随之而来,人们为了一个目标奋斗了六十年,感到的却是许诺和现实间鸿沟。日本富强了,日本人的生活危机重重。这种危机因为现代化的必然疾病,令人更难以忍受。人们涌向大城市,乡村随之衰败。传统的共同体、价值观,都因外来观念与生活方式而动摇。一些人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自由,他们追随好莱坞的新电影,钻进夜晚的爵士乐俱乐部,更多的人则被新变化弄得心力交瘁,他们离开了乡村,却在拥挤的城市中找不到安身之所。因为卷入了全球市场,周期性的经济危机也折磨着他们。他们必定很难理解,为何华尔街的股市暴跌,会把日本推入绝望。
现实的动荡不安,促使人们美化过去。那个安宁、纯粹、和谐的日本,被这个充满欲望、物质、刺激、机器精神的西方文明所取代,潜藏的屈辱感也随之泛起。自从美国的“黑船”打开日本的国门,西方既是希望、力量的来源,也象征着屈辱与创伤。在长久的摹仿之后,日本人感到意义危机。“日本独特性”是一剂解药:一个受到污染的日本,必须从西方的影响中摆脱出来,重新获得纯洁与独立性,为此它可以使用任何手段,包括战争。
比起普通人,知识分子的意义危机或许更为刺痛。作为这个国家的头脑与心灵,他们长久的生活在西方同行的阴影下,不无笨拙地使用别人的语言与概念。明治维新的一代对新世界的热情,已经转化成某种苦涩。他们曾小心翼翼地掩藏起自己受挫的自尊与雄心,现在到了一个清算的时刻,西方正陷入危机。
两种迥异的思想汇聚在京都,不同视角指向了同样的方向。一种是“日本至上”的沙文主义者,他们沉浸于日本独特性与神圣性,它樱花般的纯洁品格;另一种是马克思主义者——他们把大萧条看作西方资本主义的失败,认为日本应该追求一条国家资本主义道路。
京都的高涨热忱没能持续多久,它随着日本的战败而退隐。在一本名为《西方主义》的小书,伊恩。布鲁玛与阿维沙。玛加利特从1942年的京都出发,追溯了德国的浪漫主义的兴起,俄国人的反西方情绪、当然还有伊斯兰世界的反美声音……它们以各种面貌出现,可能是反帝国主义的受伤者姿态,对罪恶的城市生活的控诉,揭露物质主义与市场行为对人的精神的伤害,还可能是自我牺牲的英雄主义的渴求。
这本书出版于2004年,也是对9.11事件的某种回应——与其说它是“文明的冲突”,不如说两个世纪以来一再出现的“对现代的反动”。18世纪末的德国思想家创造了这一思潮,支离破碎的德国生活在法国的阴影中,他们在政治、军事、经济的较量中都落败下来。对他们来说,法国象征着西方,它强大、激动人心、也充满威胁。羡慕、屈辱,恐惧与仇恨混合在一起,演变成一股浪漫主义思潮。在现实世界丢失的,德国人要在精神世界中夺回来,要创造精神上的胜利。
倘若启蒙精神是法国最重要成就,它在德国人眼中则变成了另一副模样。科学、进步、理性的观念堕落成机械、物质、冷漠的象征。相反,曾经被视作落后的德国生活,获得了新的意义。它的精神生活是富有宗教精神的、神秘的、纯洁的。他们还幻想出一内在的神圣性,现实的德国越是挫败连连,他们越觉得德国肩负着神圣使命。
这种自卫意识值得理解,甚至还是对启蒙运动过分简化与乐观的某种抗议与修正。它也造就了一种新的简化。法国的启蒙精神,从不仅仅是进步与理性,它有伏尔泰,也有卢梭,而德国精神的纯洁,经常不过是另一种蒙昧。或许最为重要一点,他们错过了启蒙精神最重要的遗产之一,它对于分权制的推崇。再没有一个权威可以统领一切。
倘若任由这种情绪发展,可能导致令人不安的结果,尤其当它与一种强大的政治体制结合时。从俾斯麦到希特勒的漫长岁月里,最初自卫性的情绪,转变成咄咄逼人的进攻,它建立了世界新秩序的纳粹德国。
这一思潮蔓延世界很多角落,聚集在京都的日本学者们,以为自己在追寻日本精神,其借助的却是德国的思想。他们在为西方阴影愤愤不平时,对于日本正笼罩在亚洲阴影下视而不见,同时真诚地相信,日本负有独特的使命,要建立一个以日本为核心的东亚文明。
德国与日本如今都变成了它们反对的西方的一部分。古老的独特论与反西方(它主要是美国)情绪仍偶尔泛起。当经济奇迹为日本赢来自信时,《日本可以说不》也随之出版,它对美国充满怨恨,因为它剥夺了日本的独特身份,呼吁日本在经济与外交的诸多领域提高自主地位。日本的政治结构已经改变,这种情绪只能转化成暂时的媒体喧嚣,随着资产泡沫的破灭消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