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尔默等人所著的《现代世界史》初版于1950年,一直广受好评。
本书为“帕尔默现代世界史丛书”的第一册,它简要回顾了欧洲古代到中世纪的历史,重点讲述了从中世纪晚期到18世纪上半期欧洲的发展。它旨在阐明,欧洲这个原本落后的地区,如何最先演化出现代的诸种重要事物,从而开启了现代世界之门。
“人无我有”的论证方式
《欧洲崛起:现代世界的入口》是著名的帕尔默现代世界史的第一部分,出版者将其单独印行,却也不是随意为之。就像封底文字所言,我们在面对欧洲现代史的时候,难免会想到这样的问题:“为何是欧洲而非中国最先进入现代世界?”
这是一个未必能够找到答案的问题。欧洲率先进入现代文明,这是历史事实,究其原委,也只能在欧洲的历史和文化中去寻找。但这些并不意味着,今人的研究便一定能够发掘出某些清楚、确然的“原因”,可以拿去解释今天与过去的一切联系。历史研究更多的是一种技艺而非科学,不能以实验室中的精密性和可重复性来要求它。即便我们能够细致详密地来描述古代的某个时期,我们能了解的与那个时代曾经存在过的人、物、事相比,也只是沧海一粟。对于推动那个时代演化、改变的诸多动力,历史学家往往只是根据自己的认知去删殳枝叶,保留“主干”,以给出结论。
毋庸讳言,许多年来,我们追问“为何是欧洲”、“为何不是中国”这类问题,并不仅仅是出于知性上的兴趣,而是带有批判性、实践性的目的。因此,提出这类问题的场所,经常也是在文化批判或者社会革新的战场之上。特殊的场所带来特殊的氛围,大概正是因此,那些对于问题的回答往往态度峻急,逻辑简陋,目的功利,方法简单。简而言之,这类回答无非是“人有我无”和“人无我有”两种。其中,“人有我无”者被视作灵丹妙药,延请入门唯恐不及,欧美政治、经济、文化、科学、军事、宗教中的大小事类,被如此匆忙拜请进来的大概已不知凡几。“人无我有”者则被当作祸首、病根,需要立刻给踹进“臭粪坑”,本土文明中被绑进这一名单的,大到儒学,小到汉字,上圣如孔子,下愚如阿Q,也算得上琳琅满目了。
《欧洲崛起》的知识误区
实践造成的后果不论,只从知识的角度看,这类答案的共同错误,在于它们简化了历史。简化的方法,有的是对历史的遗忘,有的则是对历史的架空。《欧洲崛起———现代世界的入口》第一章末尾讨论了“为何不是中国”的问题,作者给出的几个答案,正可以作为我们考察的标本。譬如,答案一:是像马可·波罗这样的欧洲人到过中国,而不是中国人去过欧洲。答案二:发明印刷术的是中国人,但通过印刷书籍而引起变革的却是欧洲人。
答案一的意蕴,其实有一点老生常谈,即所谓相比于欧洲人,中国人性格内敛,缺乏开疆拓土、探求未知事物的兴趣和动力。但实际上这正是对于历史的遗忘。如法国汉学家艾田蒲所言,古代中国人并非蜷缩在城墙之后,等待着别人去发现,他们在世界边缘跋涉、探索的勇气并不逊色于别人,历史资料的相对残缺不能抹煞这一点。而马可·波罗的游记,如我们所知,其诞生也纯属偶然,如果没有从威尼斯和热那亚的战争幸存以及其后的监禁,这位伟大的游历者连他所知的百分之一都不会写出来。
答案二则有一些荒唐的意味。印刷术的发明和普及当然在中国历史上引发过一定的变革,最基本的一点,宋代雕版印刷术的发达,对于当时的文化普及有过重大的作用。当然,以剧烈程度和影响力而言,这无法与古登堡印刷术在欧洲宗教改革和民族主义运动中发挥的作用相提并论。但在欧洲发生的事情有其深厚的历史根源,假如没有罗马教会在政治、经济、思想等方面对于欧洲的桎梏,假如没有欧洲民族林立、语言众多的现实基础,古登堡印刷术也无从发挥其能量。而这样的历史条件,在古代中国都无法找到。将一项科学发明从其所在的历史环境中架空出来,再讨论其作用,比量其短长,这当然是不合适的。
告别拜物教式历史迷思
论及科学技术在现代化过程中的作用,其实还有许多可说。有一些例子,如印刷术促进思想革新和民族独立之类,尚能让人不假思索地正面评价它们,另一些则不然,如《欧洲崛起》一书中的答案三和四,分别是中国的火药没有发展成欧洲的枪炮,中国的航海术也没能演变成贸易航线和殖民运动,言下之意是,古代中国虽然也有伟大的科技发明,却没能将这些发明转变成现代化的助力,与欧洲相比,这里一定是缺少点什么。科技进步无疑是现代化的重要因素之一,而现代化过程中的科技进步在泽被苍生的同时,也造成了前所未有的灾难,当我们把现代化视作一个有待实现的目标的时候,难道不应该对此加以反思吗?
我们缺少的正是对于现代化的反思。现代化是一种无法抗拒的力量,它诱惑那些情投意合的,裹挟那些彷徨犹豫的,打倒并拉拽着那些意图反抗的。既然无往不利,便难免被视作必然,特别是作为后发国家的一员,我们大概更难从这种感觉中摆脱出来。曾经有一位著名的台湾学者称:在判断一种文化“进步”与否的时候,有且只有一种标准,便是看它的科技进步到什么程度。在这样的心理之下,来询问“为何是欧洲而非中国”,能够得出的结论,只能是不加辨别地抑此扬彼。
因此,在阅读这本书的时候,“为何是欧洲而非中国”,并不是一个合适的问题。更好的问题毋宁是,你、我更希望拥有一个什么样的现代化,希望以什么样的方式走向现代化。以此为基础,再来考察别人的历史,也许才能获得真正的历史智慧,而非拜物教式的历史迷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