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安娜.安赫玛托娃,我全部的知识来自于一本关于以塞亚.伯林的传记。他们在一九四五年的列宁格勒意外的相逢。
三十六岁的伯林是牛津的庭院中出产的健谈者,出版过一本关于马克思的传记。他的敏锐、渊博让人过目难忘,足以让弗吉尼亚.伍尔夫生出这样的感慨:多么像是年轻时的梅纳德.凯恩斯。
与凯恩斯一样,伯林为二战期间的英国政府工作。他被外交部派往华盛顿,用个人魅力增添大西洋两岸的传统友谊,收集美国的舆情,撰写每周报告。这些报告的实用性或许可以商榷,但智力上的娱乐性不容错过,引得丘吉尔为此击节赞赏。如今,他又随一个外交使团来到莫斯科与列宁格勒,体验铁幕拉起前片刻的轻松。
对伯林来说,这趟旅程意义非凡,尤其是列宁格勒这一站。他是出生在沙俄帝国边陲的犹太人,从七岁到十一岁生活他一直生活在列宁格勒。在这里,他读完了《战争与和平》与《三个火枪手》,紧盯着涅瓦大街的商店橱窗中的英国小火车和德国小胖熊,还经历了充满亢奋与恐惧的一九一七年……
重新置身于俄语的环境令人心醉,像是长期被压抑的记忆的苏醒。令伯林更感兴趣的是,辉煌的俄国文化、艺术传统变成了什么样?
距离十月革命已经二十八年,站在一九四五年秋天的红场上,没人能怀疑苏联取得的惊人成就。仅仅两代人的时间里,不堪一击的沙皇俄国变成了进军柏林的苏联红军。但是,这个国家似乎也变得封闭起来,外界很久不知道它内部的真实情况了,除去官方不断宣扬的一个又一个伟大胜利,偶尔也传出的消息是饥荒、清洗、流放和死亡。
对于伯林这样的人来说,更糟糕的是,诗人、小说家、艺术家,这些伟大的心灵,似乎都暗淡下来。没人知道,他们在写些什么,是生是死,年轻一代的杰出头脑是否已经涌现出来……
他甚至以为安赫玛托娃早已死亡。他对于安赫玛托娃所知不多,模糊记得她是那个白银时代的代表人物之一。
普希金、果戈理、托尔斯泰依靠文学缔造了一个黄金时代,这个白银时代意味着更宽广的频谱,从诗歌、小说到芭蕾舞、绘画、音乐,在二十世纪的最初二十年,俄国人的创造力又一次喷涌而出。这是个满是奇异对比的年代,王朝政治的腐朽、刺杀与革命的此起彼伏,宫廷的奢华与普通人的贫困,来自欧洲的文化冲击、时尚品位与日渐高涨的民族情绪……而一代人在这种混杂中,创造出一种新的声音。这声音不仅再是俄国知识阶层的浓烈的道德义愤——它反对政治专制、为大众代言,而是一种真正的个人观点——描绘对世界的的个人经验。而在这群人中,安赫玛托娃的美貌和才华同样出众。
涅瓦大街上的一家书店里,伯林无意得知她仍活着,并且可以相见。
这个炎热的下午,我就站在他们见面的房间里。历史满是嘲弄,经过了一个轮回,这个城市再度回到了它最初的名字——彼得堡。一九一四年,当俄国与德国宣战时,尼古拉斯二世认定这个名字太过德国化了,它被改成了更富俄国色彩的彼得格勒,到了一九二五年,或许彼得这个名字又太过了,列宁创造的光辉正压倒彼得大帝,于是它又成为了列宁格勒。而现在,历史的钟摆又回来了,好像一切都没发生。安赫玛托娃的家,则变成了一个小小的博物馆。被刷成黄色的喷泉屋仍旧保持着沙皇时代的气氛,它的设计风格流露着对欧洲的模仿。倘若如果那个粗壮的长发工人不开动除草机,庭院中则安静得仿佛时光停滞。如果你刚从游人交织的涅瓦大街来到这里,必定会沉迷不已。
也就是在这个庭院里,兰道夫.丘吉尔——那位刚刚下台的首相的儿子,高声喊着伯林的名字,他刚刚听说牛津的旧相识也在这所城市。不通俄语的他想让伯林告诉酒店的服务生,应该把他刚买的鱼子酱放在冰块上。鱼子酱打破了伯林与安赫玛托娃刚刚开始的谈话。不过,他们真正的交流发生在这一天的夜晚。
站在窗边,我试着想象丘吉尔的喊叫,伯林的尴尬,还有安赫玛托娃的模样。房间仍竭力按照六十五年前的方式布置,房间空荡荡的,只有一张小桌子,一个木橱,一张沙发,引人注目的是墙边的一张小小的画像,几根黑线勾勒出一个女人的外形。那是莫迪里阿尼在一九一一年的巴黎为安赫玛托娃而绘,当时他们都尚未成名,都惊人的漂亮,有过一场短暂的恋情。
在当晚的第二次见面后,确切地说是,是到了凌晨,安赫玛托娃的另一个朋友告辞之后,他们的谈话进入了真正的状态。不是关于诗歌——伯林几乎没有读过她的诗,而是关于他们共同的朋友——伯林在纽约、伦敦都碰到过她流亡的旧友。也借由这些朋友带出的往事,他们都进入了一个久违的小世界。
对于伯林来说,那是他渴望、却从未经历过的时代,对于安赫玛托娃,那则是逝去的最美好时光。谈话一直持续到清晨,除去吃了一顿煮西红柿,它从未停止。尽管他们连手也没拉一下,毋庸质疑,房间里弥漫了情欲的味道,尽管比伯林年长二十岁,安赫玛托娃依旧美貌,时间与折磨则为其增添了新的骄傲,“像一位女王”。
这次相遇,因为它的突然、难以复制,而在两个人的生命中获得了永恒的光彩。对于安赫玛托娃尤其如此,它像在漫长黑夜闪过的流星,却持久地给予她希望。在一年后的一首诗里,她写道:……他不会成为我亲爱的丈夫/但是他和我,我们所成就的,/将让二十世纪骚动不安……
我们从喷泉屋出来,穿过枫丹卡运河上的一座小桥,再沿一条与涅瓦大街平行的小路走上一程,就到了文化广场,一座黑乎乎的普希金雕像矗立在广场中央,也像所有的雕像一样,他的头顶上站立着一只迷惘的鸽,它在这里短暂的休息,可能也顺便排泄粪便。尽管人们常常把鸽子视作和平的象征,但很有可能,它更是民主的象征。所有的雕像,不管是政治领袖、一代暴君、伟大的诗人、天才的剧作家、民族的英雄,他们头顶上总是站着一只若无其事的鸽子,尖尖的爪子踩着他们的头顶,所有的威严与光环,都要被覆盖在斑斑点点的白色鸽子粪下。
在文化广场的一角,一个沿窄窄的黑色楼梯而下的酒吧,到处是彩色的玻璃和狗的模型。它仍叫迷途狗(Stray dog),九十年前的某几个年份中,这是彼得堡的文化中心之一。一群诗人、学者、艺术家们在此聚会、酗酒、求爱、写诗、画像、争吵……他们称自己是阿克梅派,在希腊语中,它意味着最美好的时代。
我们到的太早,是第一桌客人,服务生正懒洋洋清扫地面,音响里传出二十年代初的爵士乐。
同样的地点、同样的名字,它却不是九十年前的那家酒吧,它开张于一九九一年。像是苏联时期的逆反,与当时俄罗斯很多举动一样,它试图和沙俄产生联系。我不知道彼得堡新一代的才俊们在哪里活动,这复辟的场所更像是为了吸引我这样的游客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