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13日,23点,临汾,郭家庄。
夜色已经很深,对面楼群里的灯光,渐次暗了下来。一身灰黑色格子睡衣的许彩亮,斜躺在长长的沙发上,表情焦虑,没有一丝倦怠,隔壁房间里,时而传出妻子杨素卓(许霆母亲)的说话声,他不时地皱皱眉头,撇撇嘴,复婚后的两口子,关系并不很融洽。整个晚上,他一直在重复地说,这个家,好不了了。
三室一厅的房子,是拆迁所得,前几个月刚刚装修完。许霆的卧室很明亮,在床头的位置,摆放着一张木质小圆桌,许霆坐在桌子一侧的黑色椅子上,他想知道,父亲到底想和他说些什么。
这几天,与许霆母子冲突许久的许彩亮说,他对儿子很失望,以前他和媒体提过,想和儿子进行一次谈话,他现在不想谈了。
当晚,在记者的撮合下,许彩亮终于答应和儿子说上几句,他趿拉着拖鞋,走进了许霆的房间。在许霆对面椅子上坐下来后,近一个小时的时间里,许彩亮的眼睛并不正眼看许霆,被批评的许霆每有辩驳,都被他厉声呵斥,两人争论的范围,已经不限于ATM机取款官司,它甚至由此扩大到了家庭纠纷,父子观点严重对立,谁也说不服谁。
许霆被骂出去,又走进来。许彩亮仰头看着天花板,好几分钟,他一句话都不说。回过头来,他伸了伸腿,指着对面27岁的许霆,一脸严肃地说:“你不像我儿子,我看不起你,你这样没有原则地活着,还不如死了算了。”
随即,他起身,推门出去,不再进来。
父子不和
2005年12月31日,上了一年大专就退学的许霆,离开临汾出了趟远门,他去了广州,在那里,他找到了一份在餐厅做保安的工作。
2006年4月21日晚10点,下班后的许霆想去取点钱,在黄埔大道西平云路一家银行取款机上,他查了一下,卡上余额不多了,只有一百多块,他打算取出这一百块钱。按下确认键后,ATM机奇迹般地吐出来了一千块,再查余额,只扣了一块钱。
许霆一阵狂喜,连续操作数次,一口气取出5.4万元。他决定回住处,取个袋子再来。这一次,他叫来了同伴郭安山。许霆、郭安山二人,利用取款机程序错误,分别总计取款17.5万元和1.8万元。
11月7日,郭安山自首了,他退了款,被轻判,获刑一年,处罚金一千元,许霆在潜逃一年后的2007年5月22日,在陕西宝鸡被警方抓获,先是被判无期徒刑,后改判五年,而由许霆案掀起的司法争论,至今余波未平。
2010年7月30日上午9点半,服刑三年两个月零八天的许霆,走出了监狱的大门。半年前,母亲杨素卓为他代交了两万元罚金,他获得了假释,假释期从2010年7月30日开始,到2012年5月21日结束。
8月2日凌晨4点,大雨滂沱之中,许霆乘坐火车,在一众媒体记者的跟随下,回到了阔别四年的临汾。
许彩亮坚持认为,一旦交了罚金,就是认罪了,而许霆是没罪的,就应该无罪释放,因此,他对背着自己给儿子交纳罚金的妻子杨素卓,意见非常大。
住在同一套房子里,出狱后的许霆,与父亲几乎不沟通,吃饭的时候也很少说话。相反地,许霆与母亲,关系要亲近得多。前几天,许霆带母亲去做了一次足疗,陪母亲逛了几次街,他觉得,这些年里,母亲太不容易了。
这些天,除了与朋友们在一起喝酒和胡侃,剩下的时间,许霆就是在家睡觉,他说,再过些日子,想出去找个工作,自己做点生意也行,有几个朋友主动提出帮他一把。
让许彩亮不能容忍的是,许霆每次走出家门,甚至夜不归宿,都不和他这个“一家之主”打招呼,而知道许霆行踪的杨素卓,在许彩亮看来,“她什么都不懂”。
28年前,许彩亮、杨素卓结了婚,十几年前离了,在许霆出狱前的几个月,从临汾四家湾金铜矿下岗的这两个人,为了取得“低保”资格,又去民政局,办了复婚,婚虽是复了,二人却貌合神离,争吵不断,在许霆假释问题上,家庭的冲突就更大了。
父亲的“自私”
2009年冬天,在广东佛山监狱服刑的许霆,给父亲前后写了三封信。在信中他说,家里的财产,他可以什么都不要了,希望父亲先帮他这一把,交两万块钱罚金,他想出来重新做人。
许霆知道,家里所有的钱,都由父亲操控,母亲没有收入,所以三封信全都寄给了父亲许彩亮,但他等来的,是父亲的严辞拒绝。
许彩亮回忆说,信他都收到了,回了一封。他对许霆说,你就不要想了,我绝对不会给你交罚金,你从开始就说了谎,认了罪,现在入狱是你自己造成的,枪毙了你都不冤,我救不了你。
让许霆记忆深刻的是,父亲在信件里说,从ATM机里取出来的钱,他是不会帮着退给银行的,罚金也不会帮着交,除非许霆给他一个说法。许霆至今不明白的是,父亲到底想要什么说法。
“最高人民法院有了裁定,我已经在认罪服刑,判决改不了了,我开口求他,他不但不帮忙,还说让我在里面多坐一会,别着急出来,说这是国家需要我去坐牢。我觉得挺可笑的。”说到这里,许霆对父亲许彩亮,是一脸的怨愤。
许霆入狱前,离了婚的许彩亮和杨素卓,还是生活在一起,他们起先住在村子里,前两年,平房被拆掉,许彩亮置换了四套房子,给了许霆姑姑一套,卖了两套,剩下的,就是这个三居室。
“两套房子,起码卖了六七十万,他一分钱也不给我花,钱也不帮我退,我的钱,他是拿了一部分的,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许霆直截了当地说,父亲太自私了。
许彩亮却对儿子十分失望,他最大的失望在于,受了这么多罪,许霆应该把坐牢的来龙去脉了解清楚,把经验总结出来教育后人,而现在,回到家里的他,过起了平静日子,对媒体和热心人的帮助,完全不记得了。
“那么多记者来采访,为了啥?他懂吗?他不懂。”许彩亮难掩失落。
这位在儿子眼中很“自私”的父亲,在许霆铁了心打算老老实实服刑的时候,一直在监狱外面为儿子奔波喊冤,他曾跑到广州的法院去拉横幅,跑到北京的高院去找法官“一次一次地讲理”,热情地接待每一家媒体,他甚至跑到云南去给“云南许霆”何鹏的父亲出主意。“如果没有我的坚持,不会有媒体这么大的关注,这个案子也不会有这个结果。”许彩亮说。
儿子的委屈
许霆寄给父亲的三封求助信,被父亲丢在抽屉里,直到杨素卓回来,发现了抽屉里儿子的来信。杨素卓要丈夫出钱,但许彩亮坚决不肯掏钱,无计可施的她,从朋友那里借到了两万元,几天后,她只身一人去了佛山。
直到许霆出狱前一天,许彩亮才知道,儿子已经在他母亲的帮助下,办理了假释。许彩亮对这样的“瞒天过海”很生气。
许霆从广州回山西的那个晚上,许彩亮没有去临汾火车站。许霆到了家里,许彩亮也不是在门口迎接,而是站到了亲戚朋友的后面。许彩亮不认可儿子以这样的方式回家。
进门后,许霆与获知消息提前赶到的朋友们打招呼,几分钟后,他看到了人群后面的父亲许彩亮,父子俩冷冷地拥抱了一下。
2008年11月24日,许彩亮曾到监狱探望过许霆,让许霆不能理解的是,他一直在与自己谈官司如何扭转,下一步如何申诉。
许霆却觉得,父亲那纯粹是做无用功,当时他在服刑,说话不便,不可能在探监时深谈,而从山西往返广州,路费起码一千多元,好几天时间搭在了路上,谈话才谈了十几分钟,结果还什么都没谈出来,“这一千多块钱,捐给汶川不行吗?”
研读过大部头法律文献的许彩亮,经常上网看文章,他没有发现有哪一条罪名,能套到许霆的头上,最初聘请的律师,也被他说服,由轻罪辩护改为无罪辩护,当时的舆论界与法律界也倾向于认为,许霆的行为不能认定为盗窃罪。可是许霆对他父亲的煞费苦心,不但不理解,竟主动认了罪,这让许彩亮想起来很伤心很失望。
许彩亮查阅了许霆前后几次笔录,也翻看了他在庭审时的表述,他发现许霆到案件后期,说了很多幼稚的谎话,说什么想替银行保管这些钱,一听就是假的,而许彩亮觉得,即便取了这些钱,也只是银行的过错,取款者是无罪的,不用撒这个谎,而许霆从撒谎到认罪一直到假释出狱,都是他想退让、想过舒服日子的心态在作祟,是没有原则的表现。
53岁的许彩亮看起来是一个很有血性、仗义而粗犷的人,在郭家庄,他爱抬杠出了名,据说年轻时,就总与人打架,下手狠,没人敢惹他。现在他觉得儿子的行为,实在“不像是一个男子汉”。
但许霆认为父亲是“站着说话不腰酸”,不知道失去自由的日子有多苦。不过他除了在媒体前说过“感谢监狱、自由真好”之外,并不愿意多谈狱中生活,仿佛顾虑重重,只是有时候不经意地会从口风中泄露出一些蛛丝马迹,比如喝了啤酒后起身上厕所,每一次站起来他都要说,“在里边干活不能随便上厕所,一整天只能去两次,我可知道那个苦。”
父亲从他出狱回家后,一直骂他“没血性”、“没原则”,许霆终于忍不住愤慨,拍着桌子说:“(案发后)我和我妈求他,把钱退掉,那时银行还没报案,十天后他们才报的。他现在骂我,我索性就把这个委屈说出来。”
2006年4月25日,怀揣着17.5万元,许霆回到临汾,没过几天,他觉得,这钱有风险,想退回去,但许彩亮对他说,钱不是偷的抢的,不用退。
但对儿子的说法,许彩亮有些恼火。他说:前有车,后有辙,云南的何鹏,也是同样情况,他退了所有钱,照样判了个无期。“我跟他说,你先拿几千块钱出去,躲一躲,因为有人和我说,这样的事,有个半年左右,就过去了。”
按照许彩亮的吩咐,许霆逃到了陕西,一年后,他被抓获,一审被判无期徒刑。
许彩亮一直不同意交两万元罚金,杨素卓对他拒交的理由也无法理解:“已经定了罪名是盗窃罪,不交罚金,坐够五年,出来还是这个罪,不会去掉的。”
“我儿子太委屈了,本来他不是个坏孩子,是家里把他给耽误了。”杨素卓一边说,一边哭了起来。
隔阂
8月13日父子那次对谈失败之后,许彩亮一边喝茶,一边说,换成自己去坐监狱,他宁可死在里面,也不会屈服,绝不会因为贪生怕死,而丧失原则地出来。
许彩亮想写一本书,关于儿子遭遇的,他认为这对国家的法治进步有些意义。这件事原本应该由许霆亲自完成,但许霆并不关心,“我连日记都不会写。我没有写作的本事。如果觉得有价值,别人可以写,我自己不会写。”
初中学历的许彩亮,如今谈起法律名词来,是毫不含糊的,跟进案件这几年,他看了很多书籍,想明白了很多问题,可他看的书越多,他对儿子的态度,也就变得越来越恼火。
许霆觉得,父亲其实不懂法,只看到了法律不足的一面,其实法律总体上是好的,不足的地方,大家知道了也就罢了,没必要没完没了地追下去。“法律不可能没有欠缺。但是我认为我对法律能说的能做的都说了做了,剩下的事情是研究法律的人去做,我哪里能做那些事情。那是那些法律专家去考虑的问题。我对法律都不懂得,这不是我考虑的问题。”
听了许霆的说法,许彩亮怒不可遏:“坐了三年牢,连坐牢的原因,都搞不清楚,连自己付出的代价,都不闻不问,这样活着,连猪狗都不如。”在这个家里,许彩亮一直是说一不二的一家之长,但慢慢长大的许霆,开始反抗父亲的权威,所以父子关系一直不好。发生了“许霆案”之后,儿子对于父亲的想法更是越来越不认同了。
晚饭后,面对老婆和儿子,许彩亮长叹一口气说,这个家,他管不了了,他想出去待几天,清静清静。说完,侧坐在沙发一角,转头看着窗外,眼角湿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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