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奕华：女人何以爱楼成疾

　　女人除了讲起男人时会在面上流露复杂的表情，咬牙切齿又念兹在兹，另一个同样叫她们爱恨交织的对象，照目前看来，是房子。我说的“目前”，是以前只有香港女性—尤其师奶一族，把房子当情人，近日在内地多认识了一些女性朋友，才发现她们的肉紧（紧张）程度不遑多让。甚至叫我有以下的推敲：如果说基于文化差异而一直未能让两地女性找到推心置腹的话题，有了“楼市”作媒，从此不愁大家话不投机。

　　内地女性在这题目上要吐什么苦水，还有待我进一步了解。在香港，却是随便走进一家茶餐厅都能听到血淋淋的买楼真人秀。大部分时候是陌生人的不吐不快被我这只隔墙耳朵听了去，但好久不见的友人偶遇之下扯淡，才知道她那才刚搬过去没多久的家，原来已被放回市场求售。百忙抽空赶快医肚的这碗鱼蛋粉，便是用来补充未来整个下午寻觅新居所消耗的眼力、心力和脚骨力。我问：“跑马地不是住得很惬意吗？”得到的答案是：“但港岛半山的真正旧楼百年难遇呀！”

　　确是如此，只不过即便被她遇上了，也不代表她一定就能潜心养性，因为找寻那种老好房子的人多的是，当中不乏像她那样的“追求者”：房子再好，但有人为它出高价时，自然在把眼角抬高的同时也把什么都再看高一线—不论是这一栋的价钱，还是下一栋的地点和叫价。

　　男人对女人见一个爱一个是人之常情，女人见一幢房子想买一幢也不会被标签为“花心”。两者的相似度，甚至会是不相伯仲的“穷风流”：男人两袖清风却对追女仔锲而不舍的大有人在。女人呢？钱包里连一万也没有，可是她们可以进出上千万豪宅楼盘参观样板房时面不改容。而且，有一些还边浏览边念念有辞指指点点，恍如真有意思即买即住。归根究底，女人逛样板房时总情不自禁地演上一点点戏，情况就如年轻情侣去逛北欧家俱店一样，所谓的“演”，并不是设定有谁在看，而是，当被朝思暮想的环境所包围，她是自然而然地把欲望释放：谁不想有一个幸福的家，让自己扮演一个幸福的女人？

　　可是女人又总爱犯那自相矛盾的病。因为一幢被她相中的房子既能让她增加妩媚，但也可以让她忽然面目狰狞，一点女人味也没有。我有一个朋友把看楼当成最大嗜好，只是这个嗜好没有带给她更多的快乐，反倒是储上焦虑一箩筐。她喜欢在与友人分享各种“楼市怪谈”时发泄胸中的郁闷与怒火：“最一般的老房子也要一千万港币一个单位，但是三十年的楼龄，把它供完它都五十岁了，这种买卖怎会有业主好意思提出来？”你以为她是一千万嫌贵，买不起所以吃了酸葡萄？转头她的胃口又升级了：“也不是什么好地区，能叫这么高的价钱，不过因为是同期少有的新楼盘。两万五千元港币一呎，动辄近亿地买一个四五十楼的高层单位回来，可那大堂升降机才只有几部，每天上上下下人挤人，岂不等于叫人用独立屋的价钱来买一个廉租屋苑的环境？”—她算是看得很透彻，然而，再透彻也不足以让她放弃对什么房子都想看、爱看、想买、爱买，但又永远没法说服自己的理智的“爱楼成疾”。数不尽可恨的、吸血鬼似的地产商人，但总有女人爱上被吸噬的痛痒感。痛心疾首力陈小市民被剥削得苦不堪言的女人，看上去自然不会叫人联想起“幸福”二字，甚至连女性的感觉也有点稀薄。因为女性擅长的本能之一，是拥有比男性更多的包容。但当女人把往内探求的精神心思全改为花在外部空间的追寻搜索，“她”便会步上“男人”的后尘：过分目的性，使人变得功利之余，也在情感空间上趋向狭窄。

　　我愿意相信女人对于房子近乎“恋物癖”的钟爱，是出于自我安全感的欠缺。另外一个可能，是她们体内其实也有一间待“价”（不是价钱，是能给予她们自我价值感的对象）而沽，偏苦于没有合适“买家”上门而不得不一直空置着的“房子”，所以，女人才会把心情上的空虚转移至看楼、评楼、买楼的营营役役上。“房子”果真是“幸福”的比喻，女人必须要有“房子”作为创造生命的材料，她们才能感到自己是个“女人”，有价值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