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略可以想象,看到本文标题,已经有 10% 的读者心中暗骂“哗众取宠”而翻页到下一篇文章了。剩下的,掩卷而哂、犹豫未决、不知所谓甚至见猎心喜的列位读者,则做好了或嘲笑或日后用作谈资的准备。
要的就是这感觉。这是传统意义上,一篇见诸报章的“新闻”的使命。先别去管字典里关于新闻的定义,这世界上真正与每个人有关的“新闻”是一种完整体验:无论婚丧嫁娶,还是世界末日,你获得关于某件事或某个人的未被讲述过的信息或见解,由此产生知识或情感上的改变。
不用说,这种随信息流动而带来的人的触动是一种不灭的体验。它不会死。
正在死去的,是过去百年时间里体格日渐完善,一度成为权力工具的新闻创造机制:那个把大小事件集腋成裘,换上耸人听闻标题(如本文所拥有的那个),配上活色生香图像,最终把让你嬉笑怒骂的体验变为发行、广告收入的完整产业链条。
大概你已经听到过可资佐证的一些案例:几乎每周都有一家美国的百年老报宣告破产,新鲜力量如 Conde Nast 集团在 2007 年以 1.5 亿美元启动的商业杂志 Portfolio 已经关张,《时代》和《新闻周刊》在主动减少自己的发行量,而老牌如《商业周刊》竟被一美元之价贱卖……已有不少相关变化的分析:互联网将大多数人阅读新闻的习惯改变,在传统媒体人还没找到在网络上赚取足够回报的方式前,“骆驼背上的最后一根稻草”,始于 2007 年 8 月的这场经济危机已经不期而至。
如果,这尚且只是正在发生的历史的一个小小波澜呢?
在把这话题引向更远之前,必须明确两个定义。“新闻”和“死”。
关于新闻,《现代汉语词典》上的解释是“报社、通讯社、广播电台、电视台等报道的消息”,别嫌这说法过于简略,维基百科上的答案并没有详尽太多:“由纸媒、广播、互联网或口口相授传播给第三方或大众的任何新信息,或关于当下事件的信息”。坦白说,“新闻”是个非常难以被精确描述的事物。它应该指那些发生在 24 小时之内的事件?可这世上有多少事要时过境迁才能在媒体上销秘。未被讲述的信息?恐怕任何有阅读经验的人都不难反证,绝大多数报纸、杂志刊登的,并非是“未被讲述过的”。它被默认为关于任何新近发生事情的客观报道,但问题又来了,客观?众所周知,刊载出来的新闻是总被筛选过的,而那些新闻史上著名的人物,无论普利策、亨利·鲁斯还是默多克,并非因其客观闻名,恰恰相反,他们是偏执坚守某种立场的意见机器。
与其说这种定义的不清晰是因为人们不求甚解,不如说它是一种持续变化中的事物,又犯不上被时时界定。最终,新闻变成了附着于一系列载体的信息,而人们甚至不在意它是否真的“新可闻”。
为求方便,且容我武断的描述一下我所理解的新闻:广义上,它是信息不对称下的信息流动。这世界上的每件事,都是一小部分人知悉,更多人蒙在鼓里,新闻则是那个让信息稍微平等的手。到了上个世纪,这种推助其流动的力量成了一个可被管理的、持续的生意。于是,我们获得了一个狭义的定义,也是本文中最多指向的定义:让不对称的信息流动起来、转化为一种阅读体验的那门生意。为严谨计,本文以纸质媒介的新闻为主要讨论对象。
而“死”并非说这个行业就此消失于人类社会,恰恰相反,它可能依然会存在很多年,但就像美国的汽车业一样,丧失了其应有的生命力,却仍有一些个案可以维持。
也像底特律的工厂面对丰田的猛烈冲击兵败如山倒一样,截止此时,“新闻”这种形态的信息流动,已经丧失了其不可替代性。
“无冕”之王
无从考证出处,但中国一向有将记者喻为“无冕之王”的习惯。显而易见,这尊敬并不真实,但下至普通文字爱好者乐于见到自己的作品“被印成铅字”,上至中国政府对于新闻媒体的重视,倒也不难感知,在外界看来,媒体是有一些独特的权力的。
这权力大概是基于三个方向的:对尽可能多的信息有知情权,对于自己获知的信息有独立表达权,以及向尽可能多的人发布信息的传播权。
它们是新闻业用了大约 200 年的时间一点点争取来的。
媒体这事物,雏形发端于17世纪,只记述英国宫廷轶闻。后来因为革命,成为了带有党派之见的宣传工具。今天大谈言论自由的欧洲当年并非如此开放:有统计说,1650 年之后的一百多年里,仅法国巴士底狱里的犯人,就有 1/6 是跟出版业相关的,而法国大革命末期,1793 至 1794 的一年间,就有 1/6 的记者被革命掉了——必须补上一句,当时的记者还没有“采访”这么个工作环节,采访诞生于 1860 年的美国,南北战争时,纽约的《太阳报》开始派几十名记者深入前线。
即使在相对遵行自由市场导向的、当初还是英国殖民地的美国,新闻业自我意识的觉醒也是压迫下反抗的结果:1765 年春,因为和法国开战导致的经济压力,英国决定在北美也实行印花税,这相当于许多报纸一半多的收入。关乎自身生死时,报人们逐渐放弃了冷冷然的中立,合纵连横报道美国各地的抵抗行为,态度明确的引导民众对此事的理解。
这还不算多年来,新闻业缓慢的克服自己的先天局限:印刷成本是随着 19 世纪初的造纸机、印刷机、制版技术的诞生和改进降低的,而发行则长期局限于各国的邮局体系,为促销,报纸们必须让利给报童,算是扩大了销售半径。事实上,到今天,印刷和发行依然是所有媒体共同的沉重的肉身:发行量越大,纸张及印刷成本越高,而想让报刊进入从街头报亭到机场、酒店的零售网点,则需要一笔额外的费用。
所以,各位应该可以想象,当互联网诞生并以一种超越物理世界的速度进化,它所引发的巨变:任何人可以选择以真实身份或匿名的方式表达,可以选择主观或试图客观,几乎零成本的出版,几乎零成本的发行。
要言之,互联网轻而易举取得了新闻业从诞生迄今 200 年辛苦获得的一切。在看清未来之前,传统新闻人所看到的是宽敞的平原,足够畅快撒欢:对于笃信“内容为王”的人们,印刷、发行之事原本就被等而下之对待,现在它们变得更不重要了!更美妙的是,一篇好的文章可以在全世界传播,而不在局限于纸张传播所及,这似乎也意味着更大的广告空间。
新闻创作者所统治的天下似乎更为辽阔了呢!
1990 年代中期开始,包括《时代》周刊在内的美国主流媒体陆续尝试自建网站,而版权意识不强、技术理解力落后的中国的传统媒体则更为慷慨的在千年之交时把自己的内容赠予了新浪、搜狐们。
这在日后成为了让许多媒体管理者后悔不已的决定。好像是他们自己把脖子套进绳索,然后把绳子的两端塞到了一双粗壮有力的手中,引颈待戮。我曾见过一个激烈场面,2006 年,在谷歌山景城的总部,一份中国报纸的主编面红耳赤的斥责谷歌一名负责技术的高层,认为是他的公司让自己的报纸没落了。就我所知,那份报纸的没落并非最近几年的事,只是,遗憾的是,互联网让它连复兴的可能性都没了。
即使功成名就如《时代》周刊前主编沃尔特·伊萨克森也客气不到哪里去。在 2009 年 2 月他所撰写的那篇封面文章《如何拯救你的报纸》里,这个参与发明旗帜广告的传统媒体人多么懊恼自己与其它媒体业新锐人物放弃了内容收费模式。文章结尾,他用一种近乎乞求的语气呼吁人们重新对内容付费,仿佛募捐就能拯救报业。
显然他没搞清状况。或者他过度高估了自己的历史角色。当一场潮流发生时,无论某个人参与与否,潮流都会发生。新闻产业所遇到的问题并非收费还是免费这一念之差。也有人认为问题出在渠道和内容的实力失衡:就像国美之于家电厂商,当渠道庞大无匹,就成店大欺客之势,这似乎正是 Google 所做的。这判断也是错的。
在过去一百年里,读报就像吃饭、睡觉一样,是一种稳定的习惯。美国人喜欢早上喝咖啡时阅览新闻,中国人惯于晚饭后读报,从此过程中获知某件事的详情或许重要,但更重要的是,它就像一种仪式:在几十分钟里,通过阅读新闻的形式,每个孤单的个体与广阔的世界建立一个粗疏的联系,完成进化的同步——没错,这非常像每天你把手机连上电脑,完成通讯录、日程表的同步——几天内完全没有新闻摄取是没有问题的,但如果三四年时间都与外界缺乏信息同步,就成了“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即使电视的流行,CNN 所代表的“7×24新闻更新模式”的诞生改变了传统的每天固定时刻的新闻阅读,但这种变化其实并非多么颠覆性:它只是提升了报道新闻的频率。在新闻采集、处理方式上,它和其它媒体并无二致,唯一的区别只是当新闻发生时,它不用等待第二天清晨的发刊,而是可以直接通过卫星信号传播。但对于普通受众,除了海湾战争、9-11 恐怖袭击等特殊事件发生时,持续不间断的新闻发布并非不可或缺。这让 CNN 等电视新闻媒体更像纸媒体的补充。
出于这种“同步”目的,传统媒体是以“信息包”的形式存在的:每天上百篇的文章被集合在一起。或许某一个时刻谁能写出一篇全世界没有第二家报纸能写的内容(比如《华盛顿时报》关于水门事件的系列报道),但更多时候,同一档次媒体所能涉及的新闻是大同小异的,差异通常存在于执行层面:新闻的选取不同,报道的侧重点不同,一手信息源不同,角度、观点不同。
而互联网所冲击的,并非是付费内容这一小小堡垒(传统媒体业早已尝试过许多内容免费的经营方式),而是下面两个问题上翻云覆雨:
一、做个比喻,如果说世界的变化是一条逝者如斯不舍昼夜的大河,传统新闻业就像河面上每天铺就一块石砖,供人们拾阶驻足。而互联网却像一叶扁舟,水流所向,轻舟已至,中间无所凝滞。无疑,这世界最好的筑桥者,也跟不上船的速度——或者可以说,我们传统所说的“新闻”,是被刻意提炼出来的石砖,而当你能够风行水上时,一切就没那么刻意了,你能够持续的获得新信息,无论它们是否被称作“新闻”。
二、传统媒体的“信息包”形态,说好听了是给读者以全方位服务,不好听了说,是二手新闻和二流新闻的保护伞。毕竟,以前被传统媒体视为自身局限的印刷、发行成本,注定了北京人读不到《纽约时报》,而成都报纸上撰述的本地新闻,对于东京的读者恍若几光年之外。就是说,传统的读者,终归要在自己伸手可及的范围里选择一份报纸、杂志养成阅读习惯。但打破物理概念的互联网没这么婉转:人们完全可以低成本的获得关于某一事件的最佳信息源,这让那些二手的、二流的新闻会被自然淘汰。
试问,这世界是否有一家传统媒体公司,能够以互联网的速度持续生产一手、一流的新闻?
另一极的崛起
如果在今天描述互联网与传统媒体的关系,有三个选项:a) 增补,b) 冲击,c) 取代。我想业内人会选 a,但除了构建网络版,行之有效的增补方法暂时欠奉。普通读者会选 b,反正总有东西可读。而作为一名在传统媒体业工作九年但相当关注互联网变化的人,我非常担心最终的结果是 c。这与新闻业最终是否无纸化无关,也与 Google 是否垄断无关,重点是,就今天所见,几乎传统媒体所能实现的一切,互联网都可以做,甚至做的更好。
此前我们已经谈了传统媒体在互联网时代丧失的价值,也就是所谓受到冲击的部分。尚未涉及的,是互联网自身增加的价值,也就是它有可能取代传统媒体之处。
因为很难逐一列举传统媒体所能做、互联网所不能做的事情。不妨反过来:有什么是互联网媒体能做到的。
——互联网媒体能报道突发新闻吗?
是的,可以。从 2007 年 4 月 13 日墨西哥城发生地震首先报道于 Twitter,到 2009 年 1 月 15 日美国飞机迫降于哈德逊河时营救人员用手机拍照并发布于 Twitter,再到 2009 年 2 月 9 日中国中央电视台配楼着火时文字、图片及视频均由网民率先发布于网络上。过去两年里,当重大事件发生时,当事人或接近事态的人可以借助互联网第一时间发布消息,几乎已成惯例。
——互联网媒体能创造独家新闻吗?
在一些方面,它可以。比如隶属于时代华纳集团的名人新闻博客 TMZ 比尸检办公室早六分钟公布迈克尔·杰克逊的死讯,虽然它接近于上面所说的“突发新闻”,但这并非任何一名普通网民的即兴作为,而是一家职业博客媒体的成果。
当然,在今天这个时代,独家新闻本来就是一件难以界定之事。如果仅就采访到其它媒体采访不到的人、写出其它媒体所未见之事这个角度,这早已不是什么壁垒。这在科技业相关报道方面尤为突出,负责硅谷报道的 TechCrunch、专事科技产品报道的 Engadget 几乎已经明确替代了它们在传统媒体领域各自的对手。如 Google 收购 YouTube 即 TechCrunch 率先报道,而一向以保密工作见长的苹果公司近两年来几乎每款重要产品发布都被博客媒体们提前预告。更夸张的是,一个叫 Brian Stelter 的 20 岁出头的小年轻,竟然因为一个叫 TVnewser 的博客而成为美国电视业人皆仰之的明星:电视圈中人里每天有上百条独家消息发给他,期待他发布出来。
这个话题的最新案例,是有人找到了 Twitter 公司上百份内部文件,将它们一股脑发给了 TechCrunch,并由后者择要发布。
——互联网媒体能成为持续的、高质量的信息平台吗?
是可以的。至少主流商界已经接受这点。全球科技业几乎所有主流活动都会专设博客席,热门会议如苹果公司的 Macworld,非凡人物如比尔·盖茨,都已对博客们敞开了大门。这在一定程度上是传统的媒体人转上网络的结果:很多领域的精英人物也是最敢于尝鲜者,比如科技业顶级记者 Robert Cringely,《财富》杂志主编 Andy Serwer,都在十年前开始撰写类似博客的网络专栏。
甚至,2009 年 4 月美国传统媒体重要代表《华尔街日报》在一篇名为《美国最新职业:博客作者》的文章中,竟然写下了这么一句话:“在某种程度上,博客网站 Huffington Post 的价值无疑超过《华盛顿邮报》”。虽然这种论断多少有同行相轻的色彩,但以《华尔街日报》之严谨风格,将一个博客网站和美国最权威的报纸《华盛顿邮报》相提并论,本身已经说明了很多问题。
为什么创立于 2005 年的 Huffington Post 可以比肩成立于 1877 年的《华盛顿邮报》?
这是个结构问题。传统的主流媒体如果想获得尽可能多的读者,它必须走上中庸道路:以尽可能大众的表达方式,满足尽可能多人的口味。这个臆想中的读者,就像陶渊明写的五柳先生:“喜读书,不求甚解”。但谁都知道,读者的口味是千变万化的。
互联网所带来的冲击在于,它可以将各种小众的阅读需求集合到一起,形成“大的细分市场”。比如,无论观点怎样,《华盛顿邮报》始终必须以一种老成持重的姿态行文,可 Huffington Post 不用,它的作者大可将观点尖锐、辛辣到极致,文风亦不拘一格。这种劲道十足的文章确保着现在 Huffington Post 每个月有大约 900 万的独立访问者。
而且,博客的形态注定了它符合互联网时代的长尾效应。对于任何话题的持续关注,都能获得足够数量的读者。相比而言,传统的媒体就笨拙的多,它总有自己的新闻节奏,比如《财富》杂志以关注美国大型企业著称,美国首富比尔·盖茨近三十年登陆于其封面三十次(已经是《财富》史上封面人物之最),但一个有心于微软报道的博客,比如著名记者 Mary Jo Foley 经营的博客《关于微软的一切》,每天至少可以写上两到三篇相关文章。这种频次没有任何行业报纸能比肩。
——互联网媒体能创作出即使传统媒体也很难完成的报道吗?比如战地报道,以及掀翻总统的水门事件式的报道。
这有待证明,毕竟,承担巨大财务压力乃至生命风险进行新闻报道,通常很难由某一个人完成。即使一朝成名的水门事件记者鲍勃·伍德沃德和卡尔·伯恩斯坦,也需要凯瑟琳·格雷厄姆作为《华盛顿邮报》拥有者甘冒生命危险支持他们的探索。
但一些细节似乎暗示着,这并非全然不可能。
一件有趣的事,是 2009 年 5 月,英国 Echo 杂志的记者托尼·麦克唐纳在酒吧会友时,被突如其来的散弹枪击中,他下巴中弹,在前往医院的路上竟然上 Twitter 发言:“我在西德比村中弹了,散弹遍布我的脸颊——我想我还好。”也许这就是未来的战地报道雏形。
另一件不那么有趣的事情,是近在眼前的伊朗大选,因为伊朗政府于 6 月 16 日宣布取消外国记者的采访证,并禁止他们从事现场报道,即使一向在重大新闻方面不失分的 CNN 也相当沉寂。但伊朗一批网络用户利用 Twitter 为主的网络媒体实现了信息的发布。这轰动一时。
如果 30 年前,“深喉”可以使用 Twitter,他还需要冒险和冒头小伙子鲍勃·伍德沃德深夜接头吗?
是信息,而非新闻
以上的论述相当费力不讨好——它总有挂一漏万之嫌——但只要看看在中国,什么正改变着老百姓们阅读报纸的习惯,你就会明白,之所以替代效应如此轻易的发生,是因为新闻是个自我保护壁垒很低的产业。
残酷现实是,人们不再买都市报了,取而代之的是,各种定制的手机报。
有人认为手机报是一种阅读吗?显然不算,它只是信息的浅度传播。但显而易见,对于那个曾经由大众媒体设想出的“大众读者”,他/她也的确不需要深度阅读,或者说,如果只是从获取信息、与世界“同步信息”的角度计,1000 字的文章和 100 字的短信没有太本质的区别。而且,它比读报更便利。
这是一个有趣的现象。事实上,过去一百年里,当绝大多数行业在不停提高自己的竞争门槛——比如,汽车业更快、更清洁;零售业更全、更便利;地产业更好的利用空间——新闻业是为数不多没有明显提升竞争壁垒的产业。
什么是好的新闻?答案很简单:快的、准确的、独家的、有深度的、叙述优美的、能够影响读者思考的。
但看看新闻业,你就会发现,民众真正持续消费的新闻是:简单的、易得的、八卦的、跟自己有关的……对于绝大多数人,一篇关于中国社会问题的深入报道或许是“好”的,但未必是他们会去阅读的,他们宁肯把这些时间分配给莎拉波娃在网球比赛时的裙下风光、周杰伦的最新绯闻,以及一些荒诞的社会新闻。
当然,新闻业并非一个全无追求的行业。这毕竟是一个由大量知识工作者构成的行业,哪怕出于卑微的自尊,他们也会试图写出一些严肃、深度的报道。但就像新闻本身从来不是一个被严谨定义过的词汇,大众对于新闻的需求也从来没有明确过——因为,这世界上本来没有什么是你必须知道的事情。如果说此前新闻业能以相对稳定的形态存在,是因为它依靠长期的教育市场让供求关系达到了平衡,那在这个信息爆炸的时代,供远远超过了求。
在三十年前,一个记者所需要考虑的唯一问题是:你有没有可能写出一篇比同行好的新闻?
而今天每名记者面对的都是一个无解的问题:读者只有两只眼睛和每天 24 小时,他们却拥有近乎无穷的资讯,他们凭什么选择读我的文章?(连带着,是这样一个幽灵般挥之不去的担忧:自己会不会随时失业?显而易见,传统新闻业扶级而上的晋升体系已经没有了。今天新闻系毕业的任何一个学生都不应该假设自己穷二十年努力成为一份杂志的主编。)
造成这种供大于求的初级原因是,写作并非一种专业,而是一种能力。一个汽车工人不可能在下班后自己构建流水线,但每个人都可以写点什么。互联网则让这些信息的传播在瞬间完成。因此,在可见的未来里,信息的几何级数增长将不会停歇。
这方面的典型就是 Twitter。这个每次只让用户撰写 140 字的网络应用,前所未有的采集了世界上尽可能多的人的想法——某种意义上,甚至不是他们真实所想,只是他们脱口而出的“杂音”——当数以百万计的人、以秒为单位纪录自己在某个时刻的所见所想,它就成了一个难以想象的信息平台:绝大多数信息是孤独的、无用的,但当许多人同时发表对某一件事的看法,其影响力相当于一台发出巨大轰鸣声的民意投票机。
时至今日,很多人仍不知该如何定义 Twitter,而在不久前泄露的公司内部文件中,Twitter 的管理者们将自己比喻为“地球的脉搏”,一个全世界信息的神经系统。这是很绝妙的想法。
它也成为我完全不看好将传统媒体的网络版收费的根本原因。在一个信息无止境增长的时期,将有限的、可替代的信息锁在一个“围墙的花园”里,就像在群山中销售一块砖头,人们并不否认其价值,但也不会认可它的价格。
但几乎可以确信,这还只是个开始。一个更大的信息发生器就在人类历史的不远处。
某种意义上,人类世界数千年的文明正迈上一级新的台阶:从点滴信息的舒缓流动,到包罗万象的信息通过不同的渠道形成广泛、普遍的联系。
在未来的十年里,我们将看到这个物理世界在虚拟世界里构建一个全新的框架,绝大多数物体、绝大多数人(甚至人的一些器官)构建新的链接。最简单的,所有家庭的电视、冰箱都可以由手机遥控,而老人们的心脏、血管情况则在微不可见的监控设备下与医生的仪器形成永不间断的联系。复杂的可能性……考虑到绝大多数对于未来世界的复杂预测都彻底失准,我主动放弃了这个权力。
就像我们之前的那个比喻,“世界的变化是一条逝者如斯不舍昼夜的大河”,那么,未来的信息将爆炸式的增加,尽可能的捕捉、纪录、追踪、分析这世界上尽可能多的变化——一个模拟上帝的工作。或许最大的瓶颈并非人力,而是人类能否足够快的发明出相应的存储技术。
在传媒领域扮演了数十年“先知”角色的麦克卢汉曾说,“媒介是人的延伸”,但似乎在可预见的未来,这句话可能被改写为:“人是信息的延伸”。
有人认为,法国人鲍德里亚的哲学思想对于今天及明日的媒体产业有着深刻的见地。我并非这个领域的专家,但不妨引述他的一段话:
社会的狂喜:大众。比社会更具社会性。
信息的狂喜:仿真。比真相更真切。
时间的狂喜:实时。比当下更当即。
真实的狂喜:超真。比真实世界更真实。
性的狂喜:色情。比性更性感。
由此,“自由”已逝,空留“解放”;“真相”被“验证”所取代;“社会”为“通讯”消解……每一处我们看到的都是一个悖论:想法被其自身的实现而毁灭。而随着“瞬时”和“泛在”的兴起,“历史”也走向消亡。
形灭神聚
话说到此,已经变成了两个层面的问题。一个是传统“新闻”的生死,一个是传统媒体的生死。
新闻,我们前面所说的,基于信息不对称的那门生意、滚滚湍流中的块垒、被千万人以一种特殊的手艺处理过然后定期发布的信息,它已经死了。至少,它金蝉脱壳,蜕化成了无所不在的信息流。
传统媒体,那些曾经属于新闻的肉身,衰老而举步维艰、不知所措却又不甘自堕。它该怎么办?
新闻死了,传统媒体不会死。少了名不副实的灵魂,正好由赤条条重新装点个干净。
信息的爆炸,带来的将是一个彻底反向的改变:以前人们需要未被讲述的信息,现在人们则需要在已经讲述的信息上加以梳理、分析、挖掘。
以我粗浅的看法,未来媒体业的出路已经出现在人们眼前:把媒体做成书。换句话说,当信息的销售不再以新鲜程度为核心考量,那么新的追求应该是信息的深度、广度、独特性以及持续性。当然,很多在过去几十年里行之有效的媒体类型,如八卦小报、体育新闻等,将彻底让位于互动性和时效性更强的网络业。
一个例子,是这两年风头最劲的纸媒体,英国的《经济学家》。在美国所有政治、经济类刊物平均广告量减少 50%、60% 时,它的广告收入在增加(虽然 2009 年第二季度也降低了 20%),发行也是如此。
众所周知,《经济学家》虽然在全球安设记者,但不已采访为主,他们更像沉浸于某一个环境中,获知一手感受,然后做出恰到好处的评论。它就像淘金热时卖牛仔裤的,不负责第一手新闻爆料,只做事后评论。它的优势并非信息的新鲜,而是信息的广度。恰好,对于它的绝大多数读者,获知新闻并不困难,究竟怎么集点成线,在一个个孤立新闻中找出“风起于青萍之末”的先兆,才是人们感兴趣的。
可悲的是,当越来越多的杂志开始对《经济学家》亦步亦趋,它们再次犯下了一个巨大的错误:就像我们曾说过的,读者对于媒体其实始终没有一个明确的预期,他们最可参考的并非内容质量,而是媒体的品牌。某种意义上,《经济学家》今天的成功不是因为它的品质真的好到了其他人无可匹敌,而是因为它过去上百年一直坚持一条道路,而今天大家觉得在信息量过载、高质量信息缺失的时候,它的定位突然显得可贵。
如果丧失了独特性,新的品牌是无从建立的。
在我看来,这其实是新闻业遭遇如此灭顶之灾的另一个问题:这个常年坐而论道的行业,恐怕是全世界决策成本最低的行业,过去的一百年里,无论写对写错写好写坏,多数时候并不影响媒体本身的发展,这让这个行业积攒下太多缺乏高质量决策能力的人。在一个如此危急的时代,这实在是个惨痛的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