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1月23日,北京清华园宾馆
《律师文摘》2009年会暨《江平教授八十华诞庆贺文集》首发式上发言
今年的《律师文摘》年会特别喜庆。一是这么多的朋友来为江平老师祝寿,贺他的八十华诞和庆贺文集的首发式;二是这么多的学人、外地同道支持《律师文摘》的活动,表明刊物越来越多地得到了大家的认可。这两件事无不令人特别高兴。
前不久我参加过一次为江老师祝寿的活动,那天我说:希望江老师再为我们工作50年,因为我们需要他,人民需要他。可是后来又想,让江老师以130岁高龄工作,未免有点“残酷”,不可以那样,觉得还是应当想想怎样向他学习为好。这几天,结合当前现实生活中出现的问题,我以为应向他学习这样两点——
一是在困难面前要保持坚毅、勇敢、理性,决不放弃既定目标。
二是在生命历程中要善于抓住机遇。抓住机遇,要求关心大众疾苦,关怀民族苦难,为此应象江老师那样,勤学习,常反思,添智慧。机遇这个问题我以为会因人而异、因时而异、因运而异;倘结合个体,我真又说不清楚。
这是我要讲的第一点。
第二,我反思自己的一生,没有建树;回顾经历,时感惭愧。最近常有朋友提到我参加“中国学生志愿远征军”,似乎是生命中的一个“亮点”。我当然不服上世纪五十年代对我参加所谓“伪军”的批判。但对照先烈们的流血牺牲,我实在万分惭愧。我从戎总共一年半,又是有始无终,而且根本没上前线,比之前驱,无地自容。我想讲两个历史人物。
一是1943年守卫三峡口“石牌”要塞的胡琏将军。石牌是重庆门户,日寇欲攻下石牌溯江而上吞下重庆——我们国家当时的首府,中央政府的所在地,抗战的中心。可见石牌之役非同小可。守军只有一个师,师长胡琏少将,他深知责任重大,抱定必死决心,誓与日寇决一死战。战斗打响前一天,他上书老父诀别,我特意抄录了这封血写的信,请允许我占点时间为大家念念——
我为此信加了个题目:《胡琏将军呈父诀别书》
父亲大人:
儿今奉令担任石牌要塞防守,孤军奋斗,前途莫测,然成功成仁之外,当无他途。而成仁之公算较多,有子能死国,大人情亦足慰。惟儿服役国事已十几年,菽水之欢,久亏此职,今兹殊戚戚也。恳大人依时加衣强饭,即所以超拔顽儿灵魂也。敬叩金安。
读胡琏书,让我懂得什么叫“义薄云天”。请再看他同一天写的《与妻儿诀别书》(题目也是我加的)——
我今奉命担任石牌要塞守备,原属本分,故我毫无牵挂。仅亲老家贫,妻少子幼,乡关万里,孤寡无依,稍感戚戚,然亦无可奈何,只好付之命运。
诸子长大成人,仍以当军人为父报仇、为国尽忠为宜。
战争胜利后,留赣抑回陕自择之。家中能节俭,尚可温饱,穷而乐古有明训,你当能体谅及之。十余年戎马生涯,负你之处良多,今当诀别,感念至深。兹留金表一只、自来水笔一支、日记本一册,聊作纪念。接读此信,勿悲亦勿痛,人生百年,终有一死,死得其所,正宜欢乐。匆匆谨祝珍重。
大中华民国三十二年五月二十七日,晨
国名之前,着一“大”字,透出爱国忧国的伟大气概。这位胡琏,就是1950年守卫金门的那位将军,那年解放军叶飞上将率军突袭金门,胡拼死抵御,竟致叶军整师全军覆没,无一还乡。这是题外话了。
下面说第二位。
年长的朋友当能忆及1944年的“衡阳保卫战”。当时日本想打通南下通道,与太平洋战区连成一片。天皇下令必须以最快速度攻下长沙、衡阳。长沙守军作战不力,旋即沦陷,于是衡阳成为敌我争夺的焦点。日本以最精锐的兵团,最先进的装备,十余万人之众,公开叫嚣三日之内攻下衡阳。我方守军首脑是名重一时的方先觉将军。他的兵力只有一个军,一万余人,武器落后,装备不足,但矢智矢勇,力抗顽敌。他的指挥部始终在最前沿,距敌阵仅300米。与敌人拼杀至百米左右,方军长依然指挥若定,士气受极大鼓舞。双方从街战打到巷战再到舍战,逐屋争夺,刺刀见血。情况最急时战场竟然三个小时不闻枪炮声,那是我军勇士在与敌寇拼刺刀,连同师、团长在内,莫不如是。我由此懂得了什么叫“气吞山河”!在方将军的统率下,衡阳一个孤城的保卫战居然坚守了47天,为盟军的整体战略反攻赢得了整整一个多月的时间。人们赞叹那是战史的奇迹!日本人哀鸣,这是他们发动战争以来最不可思议的惨败。因为战役结局日敌伤亡人数数倍于方军。当然,我军大部都身殉衡阳了。孤城落日,他们应得到中华儿女永恒的纪念。
朋友们:两个人物,前者在最困难的时候坚持到底,为实现理想履行职责,坚毅勇敢地奋斗到胜利,这一点与江老师的精神相通。后者则善于抓住机遇,以大智慧、大勇气为挽救民族苦难而战斗不息。这一点与江老师的品格相近。两者都是我应常常学习的。反省自我,在这些方面都差,但我已略识应以什么样的行动书写自己的历史,度完余生。
以下讲第三点,入题“余应何为”。
很多人劝我说:“83岁啦,你算了吧,你还看什么书吗!”经常不断地听到这样一些善意的劝告,很好,但是作为我来讲,我想,大家看我现在好象体力还可以吧,不能说我朽了,还没有朽,思想可能朽了,体力还可以。因此我想,我至少在最近这几年,我在诸位的指导与帮助之下,是不是还有可能做这样的几件事:
第一点,我想我应该以贺老师为榜样,贺老师在我们这个领域里,在法律界、律师界,是少有的几位关心我们的执业生态,关心我们的环保事业。这方面的事情当然你们做的不少,但是好象不如贺老师那样勇敢。
作为我来讲,我觉得这两年我受到的教育比较深,我相信我现在达到了这样的水准:我不认为我是一个中国人,我不认为我是西藏人或者我是新疆人,或者我是台湾人,我就是一个地球人,我就是一个“人”,这一点非常之重要。以前我们争呀打呀、吵呀闹呀、你呀我呀的,人类快要报销了,我们的地球有可能毁在我们自己手上,这不是危言耸听。因此我想有生之年利用一切可能利用的机会,做到至少是要宣传这方面的重要性,挽救我们的地球,不至于毁在我们自己手上。
第二点,我想根据目前的形势,如何凝聚我们律师的力量非常重要。当然了解情况的同志们可能熟悉,奥巴马前几天在海地地震之后,他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我们需要更多的NGO来协助我们的政府帮助灾民。奥巴马的好坏我不评论,但是奥巴马这个思想我觉得精彩,非常之精彩。当然我们的律师是不是搞一个自己的NGO,大家知道是要犯忌的,但是如果我们没有自己的NGO,我们的力量怎么样能够凝聚起来,集中地发挥出来,这是一个天大的命题。
比如李庄案,李庄我不认识,我不给任何人做什么评价,做什么鉴定,我只管这个案子。在这个案子里,某个地方的公检法欺我律师太甚!你们不可以这样子嘛!即便我们有一个律师犯了罪,也不等于说全体律师都犯了罪,你们怎么可以拿我们“连锅端”呢。在这种情况之下,我们律师的声音是不是弱了一些,是不是散了一些,是不是不够?我觉得不够,所以我很希望,我看我能不能想到一定的办法,能够在有生之年搞起我们一个NGO来,把我们的力量凝聚起来,把我们正确的声音发出来。我们没有别的目的,我们的目的就在于,让我们的律师制度能够健康地发展。这是我想讲的第二点。
第三点,诸位当然了解情况比我多,就我所知,从整体来讲,我们是15万多律师,从整体来讲我们的素质是否有待于提高,如何提升我们律师素质这是一个大的问题。因此前不久我跟孙国栋主编曾经共同商量,是不是能从今年开始,我们引进外力,我们吸收一些学者,我们要引进外部力量,像梁治平老师他们,当然不止梁老师,干什么?我们是不是有可能办一些例如学习班之类的东西,请这些有学问的人、有思想的人,每月给我们培训一次。哪怕是讲一次课,一年12个月我们请12位大师一级的,或者是民间的思想家,来指导指导我们,来教育教育我们。
与此同时,他们能告诉我们你应当怎么学,一个人告诉我们一本书,我们一年会搞12本书,这有助于提升我们的知识水准,包括我们的常识,更有助于提高我们的思想水平,在这个基础之上,我想我们律师的素养一定会得到大幅度的提升。如果大家觉得这是一个主意的话,我们是不是应当利用今天这个会议的机会,我们酝酿一下,成立一个筹备组,来做这个事情,把这个担子都放在《律师文摘》身上,我们也太残忍了一些,看是不是有可能做到这一点。
最后一点,我想如果有可能的话,我还是老主意、老办法,一个案子一个案子地来推动我们的法治进程。如果我能够做到这一点,我对自己给60分了,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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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校长在《江平教授八十华诞庆贺文集》首发式上的发言摘要
《南方周末》编者按:在一个风寒霜浓的日子里,中国法学界陪伴法学家江平度过了八十岁生日。这位命运多舛的历史老人,80年的人生经历正如法治在中国的映像,沉浮不定。法律人齐聚首向这位精神导师致敬,不单表达对他个人的祝福,也是祝福与寄望法治在中国的前景,是坚守理想的同声相应,同气相求。
回想80年,感慨万分,应该说我是不幸者之中相当幸运的那些人。
为什么说幸运呢,因为改革开放以来,经历了22年的波折,很多划成右派的学者,有的已经故去了,有的年龄已经非常大了,有的由于这样那样的原因,不可能再发挥自己的能力和专长,而我算是比较有幸的一个。因为在划右派的时候比较年轻,给我的处分也比较轻,这样我就有机会重新回到法学的讲坛,来发挥自己的专长和自己的贡献。
像我这样的人失去了22年的光阴,但是这22年光景学校已经补给我了。我现在80岁,如果按60岁退休,我应该补回20年了,如果再干20年我就把失去的光阴都拿回来了。这样的话,我相信我可以把弥补的时间完全恢复过来,这点很高兴。第三个感到欣慰的就是划右派期间,对于自己体力是一个非常好的考验,我也觉得自己的身体好有两个原因,一个是家族历史,另一个就是那时候劳动对我的锻炼。现在除了去年得了一场病,体力稍微有点吃力,但总的来说感觉还好,我完全有信心,希望能够再过十年,能够活到90岁是我下一个目标。
但是终究说来我的来日不能为法学做太多贡献,我们已经是退出历史舞台的人。我深深感觉到,我们这一代人的接力棒已经完成,要交给你们来完成重大的使命。中国法制建设的任务艰巨得很啊!有人问我中国法治需要靠多少代来实现,我说一代两代人恐怕够呛,恐怕我们寄希望于三代四代,所以任重道远,完全靠诸君努力。
严格说来,改革30年我实际上做了我分内的事情,就是为私权而呼吁。因为我选择了民法、选择了私权,就是因为在中国的私权保护太薄弱了,或者说中国的私权在强大的公权的面前,始终是处于弱势。这个私权可能是包括私人企业的权利,可能包括私人财产的权利,也可能是包括更广义的私权。私权的昌明才能有中国真正的复兴,或者中国的复兴是私权真正在人们的头脑中扎根。但私权在中国扎根要克服很多的艰难险阻。比如说我们最近关于拆迁法的研究,如何保证私人的财产权在拆迁中的利益,现在中央关于产业结构调整也涉及到的私权的保障。我甚至可以说中国现在最大的问题在于私权和公权的搏斗,在于二者的冲突和冲突中的利益怎么得到保障。说得更透些,中国更多面临着还是私权从公权中得到解放,私权从公权中得到利益的保护。
我最近两本书都用了“呐喊”这个字,我选择“呐喊”这个字是最近两年,一方面当然是受了鲁迅的启发,但是也不仅仅是因为这一点。还有就是我觉得“呐喊”是在情况比较紧急的情况下,人们去呼吁的一种声音。我想用“呐喊”这个字,也说明了另外一个问题,那就是既要敢于争取,又要善于争取。我觉得在现今中国的法治建设的情况下,把这两个东西很好结合起来很重要。
对中国的法治,我抱着乐观态度。我以前经常爱说的一句话,中国的法治是进两步、退一步,今天我仍然不改变这个观点。因为从私权的保护角度来看的话,中国的私权保障比过去是大大进步了,不用说在前30年,更不要说在文革的这10年,就是在改革开放的30年,通过了物权法这样的洗礼,人们对于私权保护的权利意识大大提高。唐福珍自焚的案件也好,别的案件也好,虽然惨烈,但已经表明了人们私权的觉醒,再加上律师在里面的作用,这种平民觉醒的意识非常厉害。
我觉得这是一个很可喜的现象,我相信中国一定会有光明的未来。从历史眼光看,所有的倒退都只是暂时,全世界都在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