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叔平谢幕：不能忘却的纪念

　　我看到了经叔平开心的微笑。

　　那是2001年9月的一天。北京京城大厦13层，身形瘦削、精神矍铄的经叔平缓步踱入会议室，正襟危坐等待专访的我慌乱无措地站起，近前一步恭身搀扶他。

　　83岁的经叔平轻缓地摆一摆手，“没关系，我就是耳朵不好使了，其他的零件还可以。看见记者我就高兴，你知道吗？我16岁的时候在上海圣约翰大学读的就是新闻系，毕业后没当成记者转去做生意喽。我很羡慕新闻记者喔。呵呵。”　

　　毫不掩饰的直率，亲和力十足的微笑，这就是经叔平，虽已年迈，依旧率真。

　　8年后的今日，经叔平先生驾鹤云游，他的微笑幻化为堆积在我心头的鲜活影像，记忆宛然，不可忘不可遣。

　　为民营经济代言、为民营企业鼓呼

　　8年前专访经叔平之时，他有两个显赫身份：全国政协副主席、全国工商联主席。

　　彼时，经叔平更乐于提及的是，由他主创的中国第一家专业咨询公司——中国国际经济咨询公司已然走过了20年。1981年，中国国际经济咨询公司正式成立，经叔平系第一任董事长兼总经理。

　　8年前的那次访谈，经叔平多次言说荣毅仁，并尊称其“荣老板”。“中国国际经济咨询公司是中信集团的全资子公司，是在荣老板倡议下创立的。那时候，刚刚改革开放，我们都意识到信息与决策的重要。”

　　综观经叔平这一生，无论思想抑或言行，始终“追随”荣毅仁亦步亦趋。他们俩，早年一同就读于上海圣约翰大学，荣毅仁读的是历史系，比经叔平早两年毕业。经叔平的英文功底就是在圣约翰大学打下的，他的英语水平非常之高，自如阅读外文书籍，后来成为全国政协副主席会见外宾也几乎不用翻译。

　　就读上海圣约翰大学期间，荣毅仁、经叔平相识相知、彼此交好，饱经岁月荡涤，情谊历久弥坚，终成毕生至交。“文革”期间，经叔平、荣毅仁均遭冲击，艰辛岁月里，两人惺惺相惜、相互激励。鲜为人知，“文革”期间，经叔平遭受残酷批斗，身心俱裂的他一度萌生轻生之念。

　　身为民族工商业群体的旗帜人物，荣毅仁、经叔平都是中国民主建国会重要成员，而全国工商联则是他们共同的事业平台。上世纪80年代初，中国民主建国会与全国工商联曾在北河沿大街93号合署办公长达数年。其时，经叔平是荣毅仁的亲密同事、主要助手。

　　1993年11月12日，经叔平接替荣毅仁出任全国工商联主席，也就是在那一年，民营企业家刘永好成为全国工商联副主席。自此，民营企业家的“政治”通道“豁然开朗”，这与经叔平的努力与坚持密不可分。及至1997年，刘永好、柳传志、张宏伟三位民营企业家拥有了全国工商联副主席的头衔。民营企业家担任全国工商联副主席，愈益成为惯例性的政治安排。

　　回望30年，不尽感慨，万般豪情。中国民营企业家的创业创富激情，曾因物质与精神的匮乏而诱发，又因金钱与物欲的饕餮享受而消泯；因经济自主意识的萌动而激扬，又因时隐时现的原罪讨伐而沦落；因思想与价值的重构而跌宕，又因意识与行为的“变异”而蒙羞。

　　时事更张，制度变迁，时政变局，影响着民营企业家的生存、生长与演变。

　　平易近人、坦荡为人，殚精竭虑、广开言路，为民营经济、为民营企业代言、鼓呼，有人甚至尊称经叔平为“中国民营经济之父”。曾任全国工商联副主席的保育钧评价说，“经叔平先生对民营经济、民营企业充满了感情和激情，毫不夸张地说，他把一生都奉献给了中国的民营经济事业。”

　　安冠英，曾任民建中央副秘书长，据他回忆，经叔平在全国工商联担任主要领导职务期间，多次为民营企业的国民待遇问题、中小企业贷款难问题奔走呼号。

　　出任全国工商联主席之际，经叔平立志办成三件事：创办一家银行、一家保险公司，为工商联盖一栋气派的大楼。

　　盖楼一事，经叔平未能“践诺”，算是一大憾事。

　　坦诚直谏的胆略与果敢

　　全国工商联研究室研究员黄文夫认为，“经叔平先生有两大功绩，必将载入史册。其一，在经老的率先倡议、积极运作之下，中国第一家由民营企业主导的股份制商业银行中国民生银行横空出世；其二，在经老的大力支持下，私产入宪成为震惊世界的事实。”

　　在安冠英看来，性情温和、温言软语的经叔平行事稳健，但时时彰显着坦诚直谏、秉笔直书的胆略与果敢。1993年12月30日，经叔平以个人名义提议，由全国工商联牵头，筹办一家以民营企业为投资主体的股份制商业银行，试图改变民营企业举贷维艰的窘状。其后，经叔平整整思考了一周时间，方才修书一封，直呈时任国务院副总理兼中国人民银行行长的朱镕基，在那封信函里，经叔平陈述了“为什么要以民营企业为投资主体”、“为什么不能让国家做大股东”等诸多敏感问题。两天后，朱镕基批复“请人民银行予以考虑”。

　　1995年5月，全国工商联得到了央行颁发的许可证。1995年6月，中国民生银行筹备组成立。1996年1月，中国民生银行挂牌运作，刘永好、张宏伟等民营企业家携资参与，经叔平担任董事长。

　　创办一家“民营”银行，并将其导入资本市场，经叔平用了7年时间实现了这一宏伟理想。

　　80岁那一年，经叔平当选全国政协副主席，从而得以在更高层次参政议政、建言献策。

　　保育钧回忆：1997年末，全国工商联的主席团会议上，我提议应“依法保护各类财产的合法权益”。经叔平听完我的表述后很是赞同，鼓励我们以提案的形式向上呈送。作为经老的助手，我们开始筹划将保护合法财产的思考与想法具体化、文本化。1998年3月，全国政协九届一次会议上，全国工商联将题为“关于健全财产法律制度，依法保护各类财产的合法权益”的提案作为第一号团体提案递交全国政协。

　　经叔平是提案的坚定支持人，那份最早关于私产入宪的提案被誉为“开共和国历史先河”。

　　4年之后的全国政协九届五次会议上，保育钧再次“行动”，全国工商联高调祭出关于保护私有财产的一号提案，并提出修改宪法的具体建议。次年全国政协会议，私产入宪提案再次提交，并终于得到积极回应。年中，中央成立修宪领导小组。2004年3月14日，全国人大十届二次会议通过宪法修正案，“公民的合法的私有财产不受侵犯”被写入宪法。其时，已经卸任全国政协副主席的经叔平听闻此讯，欣喜万分、击掌欢呼。

　　从此，我国公民的私有财产权从一般民事权利上升到宪法权利，开始受到国家根本大法的认可与保护。

　　30年来，商业与商人，物质与精神，经历了松绑与解放的双重张扬、双向递进。坦率而言，中国民营企业家群体，曾经自动放弃对抗时政的徒劳挣扎，拼力挣脱政治对立面的战略退却，真实情状的无奈与苦涩超乎公众想象。

　　垂暮之年，最令经叔平牵肠挂肚的是，民营企业如何彻底走出金融危机的阴霾。经叔平执掌全国工商联那些年，曾为“实业报国”的理想兴奋不已，也曾为民营经济的前程与前景忧心如焚。无论外界如何评说，如何言传，经叔平始终以“变革、创造”为使命，一直致力于拓宽民营经济的纬度与深度，廓清路径、坚定信念、矢志不移。无须怀疑也无须否定，能够自觉自愿地为民营经济、民营企业立言代言、谋求福祉，并且始终坚定着智慧的政治意识和昂扬的商业精神，故去的经叔平值得人们尊敬、赞叹。经叔平形象的巍然屹立，标注着中国民营经济的高度、广度与厚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