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达尔去世了,在寒冷的冬季,这个消息让人们颇感到有些突兀,毕竟,这位“休克疗法之父”年仅52岁。
这位享年不长的学者型人物,成年后大部分时间在学府、学术研究机构和书斋中渡过,其担任政府要职的时间不过两年零两个月,从政的时间也不过12年零两个月,但就是如此短暂的政坛履历,却让他的名字永铭史册,或者换言之,永远和争议联系在一起。
这当然是因为他的休克疗法。
他的全部政府高官履历只围绕着“休克疗法”这四个字展开,因为他以白衣而卿相,以一介学者的身份,出任主管经济工作的第一副总理要职。当时正逢苏联刚刚解体,新生的俄罗斯联邦百废待兴,人们对几十年计划经济余恨未消,对市场经济改革憧憬未已,作为市场机制最激进、最著名的吹鼓手,人们当然对盖达尔寄予厚望,希望他和他的“万能的市场之手”,可以让颟顸而年久失修的苏联经济机器迅速调试到高效运作状态,让畸形的俄罗斯经济结构变得正常、合理,更让因长期“重重工和军工、轻轻工和民生”而饱受其患的俄罗斯人,感受到新社会、新生活的温暖和甜蜜。
因此,当盖达尔祭起“休克”手术刀,从物价开始改革的第一步时,人们最初发出的是欢呼。乱民易治,刚刚走过长期计划经济阴影的俄罗斯人,原本并不是很难满足。人们相信盖达尔所说的,物价改革是“一步到位”,是“长痛不如短痛”,相信他和他背后的美国“哈佛精英团队”,相信短暂的混乱和不适后,就是幸福和光明。最初人们的确高兴了一阵子,因为工资上限放开了,自由市场里的货物也丰富了,但很快,大家就冷下来了:工资是涨了一些,但永远追不上狂奔的物价;货物是丰富了一些,但普通人根本买不起。
接下来的是货币紧缩、金融紧缩,盖达尔告诉人们,这样可以抑制投机,恢复经济稳定,然而几个月下来,投机未见抑制,企业的活力却被抑制得透不过气来,缺乏流动资金导致大量企业关停并转,俄罗斯的城市里挤满了失业的人群,人们开始困惑、质疑、愤怒。
而盖达尔并未停止他的探索,他开始推行私有化,拆分国有资产。最初,人们对他的“无偿向公民派发股权凭证”兴趣盎然,认为这是确保社会公平、公正的独创性举措,但很快,连最狂热的支持者也沉默了:随着通胀的恶化,派发给普通民众的股权凭证很快变得如废纸无异,而趁火打劫的既得利益者,便趁机以极低廉的成本,迅速建成了对俄罗斯经济的寡头垄断。
“休克疗法”让俄罗斯几乎陷入休克:通胀无休无止、GDP萎缩一半,昔日的红色帝国只剩下一个病恹恹的躯壳,街道上充溢着愤怒和绝望的失业人群。作为“休克疗法之父”,盖达尔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他只在副总理位置上干了两年两个月就被解职,“经济改革”、“西方模式”,连同整个俄罗斯自由派政治势力,都应这一“休克”而被俄罗斯人边缘化。
支持盖达尔的人认为,盖达尔成功完成了历史使命,让俄罗斯经济迅速摆脱了苏联时代的阴影,功不可没,至于“休克”的失败,主要应归咎于历史,因为面对一个外债1200亿美元、内债1万亿卢布,整个经济体系千疮百孔的俄罗斯,任何人坐在盖达尔的位置上,都未必能做得更好。而反对他的人则指出,正是他和他的“休克”,让整个俄罗斯“休克”了差不多10年,更有人指责他是导致苏联灭亡的罪魁之一——尽管作为学者、报人,对于戈尔巴乔夫的“新思维”,他并不应负多少直接责任。
尽管对于他的政见,反对的声音一直高涨,但对于他个人的品格争议却并不多:尽管他的“休克”导致俄罗斯进入寡头时代,但他本人却并未如许多人一样,攫取改革的红利,而是布衣来,布衣归,从学者又回归学者。他并未因经济见解的不同而成为普京政权的单纯批评者,而是继续执着地提出一个又一个建议,一如其在前苏联和叶利钦时代。
然而直至今日,俄罗斯经济仍未完全从昔日的“休克”中复苏,人们对盖达尔和他的休克疗法仍心有余悸。更让他尴尬的是,普京所推行的经济政策不仅是“反休克”的,甚至在一定程度上有向旧体制回归的痕迹,而这样的一种“修正”,却让俄罗斯经济走出了为期数年的、久违的高增长,甚至成为金砖四国之一。很显然,在这样的态势下,盖达尔的名誉,很难从“休克”状态复苏。
即使盖达尔的反对者也不得不承认,他对前苏联和俄罗斯经济弊端的诊断是犀利的、独到的,他的许多见解也是相当精辟的,与他政见不同的普京,也对此表示出相当的尊重,普京-梅德韦杰夫政府也曾采纳过学者盖达尔的不少真知灼见。然而1992-1994年的盖达尔不是学者,不是军师或智囊,而是俄罗斯经济战役的前敌总指挥,对于俄罗斯公众而言,他们只知道,这一仗他们惨败,并且至今在为此付出代价,至于败军之将是功亏一篑的曹操,还是言过其实的马谡,甚至纸上谈兵的赵括,对于他们而言并无区别。
尽管继承的是前苏联的遗产,但1992年的俄联邦却是一个新生婴儿,对这样一个“年迈的婴儿”,贸然施以未经临床检验的猛药,其后果可想而知。尽管盖达尔后来在其著作《帝国的衰亡》中强调,面对一个烂摊子,他除去大刀阔斧改革外别无选择,但对于普通俄罗斯人而言,他们对此不感兴趣,也不需要感兴趣,因为“主管经济的第一副总理”原本就应该把经济搞好,而不是搞得更糟,盖达尔在这一点上的确是不称职的。
或许,他更适合做的还是学者、军师,将自己的思考、成果提供给决策者取舍、分析,而不是自己去做决策者,这就像原子弹的发明人不必自己开着轰炸机去扔炸弹一样——即使扔,也没有飞行员扔得好。
盖达尔已经去世了,盖棺论定,他能否获得一个更公正、或者更好一点的评价?或者换言之,“休克疗法之父”的名誉,能否从“休克”中国复苏?
暂时恐怕很难。当人们刚刚开始理性思辨,但“休克”的余痛未平;当俄罗斯经济的隐忧刚刚露头,但“金砖四国”的光环犹在、社会上仍然充盈着“民族复兴”的喜悦时,盖达尔在俄罗斯公众中的形象,恐怕很难有根本的改变。
但正如盖达尔所指出的,前苏联经济的最大症结,在于对资源的过度依赖,导致自身经济很容易被全球资源价格波动所左右,而这一症结非但未能因他不成功的“休克疗法”而治愈,反倒因普京-梅德韦杰夫的一系列政策而再度被放大。一旦这种资源依赖因国际市场的剧烈动荡,而产生如盖达尔所料的严重后果,人们就会重新想起这位英年早逝的失意政治家和执着学者,并对他、对他的休克理论——而非那为期两年的“休克疗法”本身——作出更理性、更客观的评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