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一部分人先“博雅”起来？

　　甘阳先生一贯有开时代风气的壮志，在鼓吹中国要走文化民族主义路线后不久，现在终于理念化为实践，要在中山大学进行“博雅教育”（Liberal Arts Education）的实验了，立志要以此为起点，为中国培养一批学问、思想大师。如今30位经过千挑万选的新生业已入学，他们的课程表也被各个媒体曝光，里面不仅有拉丁语、希腊语，还有书法、《诗经》，的确是既“博”且“雅”。

　　本来在政府主导的教育体制下作一番教育的探索实验，无论如何都是令人欢欣鼓舞的努力，不过假如这种探索的目标最终不是去反对当下教育体制的僵化，反而是以涂脂抹粉为己任，那么这种教育探索的理念从一开始或许就是可疑的。

　　按照甘阳先生的说法，他痛心疾首于今日只谈金钱，不谈学问思想的现状，因此要推行一种“人之为人”的教育模式。这样的目标且美且大，似乎不容我们反对与质疑。但这并不意味博雅教育就是天生正当的，似乎任何教育模式只要一挂上这个金字招牌，便可畅通无阻，就算失败，那也是悲壮的一次逆流突围，于是现世的实践可以升华为时代的悲剧。

　　拿美国的“博雅教育”来看，推行的当然是如火如荼，甚至极端者如圣约翰学院（ST. Johns College），更是以西方文明的承担者自居，不仅小班小课，而且几年下来，科目几乎都荡漾在古希腊的爱琴海中，“言必称希腊”，这些对于国人，其实并不新鲜，就我所知，中国早已有雄心壮志的青年，远赴圣约翰，不过听说几年下来，反而对所谓的古希腊文明更加反感，论其原因，或许很简单，一个不与当下结合的教育，培养的不是书蠹，就是躲在棉被的诅咒世界的书呆子，一旦现实世界袭来，要么就是被裹挟而走，要么就躲在家中，自怜自哀。甘阳先生所青睐的斯特劳斯学派，也爱提倡博雅教育，不过人家也说得很清楚，博雅教育本身就是政治教育，倒是甘阳先生，反而有点遮遮掩掩，如果他真要高扬文化民族主义旗帜，要重塑中国人的心灵，不必借着博雅教育的“文化脂粉”来作噱头。

　　所以问题不在于招生时要追问学生是否能“为有牺牲多壮志”，而是这个所谓博雅教育是否能提供一个与教育相匹配的目标，“大学问家”、“大思想家”这样的目标和博雅教育之间并无直接的联系，相反甘阳先生的博雅教育，反而有悖于培养学问家、思想家的目标。

　　甘阳先生的教育设想，一开始就是精英主义取向的，这一点他自己也并不讳言，在他看来，文明当然是由少数人所延续的，接受博雅教育的人才能承担起文明薪火传递的重责，对于今日国人而言，能写出一篇像样的白话文的，恐怕也不多见，以虚妄的目标作为教育理念，误了甘阳先生自己无所谓，误了这30名渴望以博雅立身的年轻人，恐怕才是最可怕的。

　　当年中国科技大学立志培养天才，创办史无前例的少年班，结果是满目荒芜，有人青灯苦守，有人对这段不堪经历耿耿于怀，今天又有甘阳先生想为文明延续种子，招天下精英以育之，我看也会重蹈覆辙，这并非是刻意唱衰这种教育实践，而是这种特招加现有学院体制的教育思路，本身就是反教育的，他将教育的内容狭隘化，以为读经典就能成为思想家、学问家，从而拼命拽着自己头发，想脱离这个现实世界，从而建立某种文化上的优越阶层。

　　有趣的是，这次招的30名学生中，只有5位来自农村，而且许多甘阳口中的好苗子，个个履历惊人，许多都是学音乐多年的乐器人才，甚至有学生说，他们在中学就一直是按照精英化教育的方向培养的，所以博雅教育并无特别之处。笔者羡慕这些人的经历，年纪轻轻就能有如此好的学习经历。不过也可以看出，这30年来的改革转型，已经培养出一批家世优渥的年轻人，这些年轻人有进入这个社会文化精英阶层的雄心与企图，而且在他们成长所受到的教育经历来看，他们大多能获得比常人更多的资源，因此也更能暂露头角。不过我同时也想起甘阳先生早年写过一篇名文《自由主义：平民的还是贵族的》，在那篇名文中，甘阳先生批判了如今越来越保守主义的时代趋势，揭出民主的大旗，不过到了这个教育问题上，甘阳先生可算是典型的“贵族化”，他迎合的是这个时代新富阶层对于文化身份的认同需求，所以想拿一个“博雅教育”的噱头来吸引大家，如果他真的愿意面对教育问题，我觉得还不如争取民间教育办学权，以才智、感受力作为录取标准，而不是看重什么乐队合唱的身份，要知道，在西方，乐队合唱是年轻人的志愿课外活动，不像国内，已被供奉成一张招生入学的敲门砖。

　　甘阳先生想让一部分先“博雅”起来，可是他忘记了，先博雅起来的人，未必想让更多的人也博雅起来，精英教育说到底，既是一种垄断，也是一种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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