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自第二次世界大战后与苏联分庭抗礼,到苏联解体后成为全球唯一的超级大国。只是,这个“它从此就快快乐乐地统治下去”的神话很快就被打破,“美国世纪”刚开始似乎就要结束了:2001年的“9·11”事件使美国人从云端跌进深渊,之后美国堆砌理由入侵伊拉克,又在古巴境内东南方的关达那摩湾海军基地凌虐囚犯,断送了自己的道德权威和国际公信力。
在这样的形势和处境下,中国日益强大对美国人来说不啻是雪上加霜。中国由“远方的雷声”变成“门口的野蛮人”。噩耗传来,美国人的反应,一如心理学家伊莉萨白·库伯勒·罗斯在《论死亡与临终》一书中所阐述的,人类在面对大病、丧亲或死亡的时候经历悲伤的第一个阶段——否认(denial)。最近公映的两出好莱坞大片《功夫之王》和《功夫熊猫》,正是美国人这种拒绝承认和面对现实心态的清澈投射。
《功夫之王》的英文片名“The Forbidden Kingdom”(禁止进入的王国),所指的当然是古代的中国。中国在西方最早的名字本来就是“Middle Kingdom”和“Central Kingdom”。这个简单不过的片名承载着美国人一个天真得令人心痛的幻想,将中国像录像带般“倒转”(rewind)到古代。那时的中国遥远而神秘,蛮横而充满异国风情。不要以为这只是一小撮好莱坞电影制作人的中国想象,早前法国总统萨科齐企图为中法的紧张关系降温,不是把中国形容为一个值得尊重的“文明古国”吗?
作为一出好莱坞的大制作,《功夫之王》的“美国中心主义”当然路人皆见:打救被困在石头中五百年的齐天大圣的,是一个貌不惊人的美国少年。李连杰和成龙的角色也许武功盖世,但真正得到神授天命的却是那个美国人,只有他才是“被选出来创造历史的一个”(the chosen one)。
然而,这出电影的大美国主义夹杂着一种对旧世界秩序的缅怀和不舍。旧的世界秩序(Old World Order)对美国人有一种家的亲切和熟悉。身为这个“家”的主人,他们可以在那里为所欲为,因此自然觉得“There is no place like home”(千好万好,家里最好)。“There is no place like home”是美国经典童话电影《绿野仙踪》的最后一句台词,也是理解整套电影的关键。《功夫之王》与《绿野仙踪》有很多可以比较的地方,你甚至可以说前者是后者的变调或者动作版本。在它们互相平衡的世界里面,差不多每一个重要的角色都有它的“对应物”:跨越时空,穿过无门之门来到古代中国的青年积逊是被怪风刮到奥芝国的小女孩多萝茜;多萝茜在路上结识的三个朋友——想要脑子的稻草人、想要心的铁皮人和想要胆量的狮子——在《功夫之王》中变成了游咏诗人(成龙饰)、神秘而寡言的默僧强人(李连杰饰)和报仇心切的侠女金燕子(刘亦菲饰)。至于《绿野仙踪》里面的东方恶女巫,当然是李冰冰饰演的冷血白发魔女霓裳。
在好莱坞电影的中国想象中,中国人可以是代表阴险、奸诈和邪恶的傅满州——周润发在《加勒比海盗王3》的造型和扮相,便活脱脱是一个翻生的傅满州。然而,如此明目张胆地丑化中国人,在政治上不正确,在商业上也不精明。现时觊觎中国市场的好莱坞电影的中国想象,着眼点已经不在于妖魔化中国,而在于解除中国的武装和消除中国的威胁,即英文的“disarm”。《功夫之王》用的方法,是给观众一个神话化了的古代中国,使中国不再因“太接近而使人坐立不安”(too close for comfort)。另一套好莱坞大片《功夫熊猫》,则把中国功夫代表的侵略性、孔武有力和威胁性,收编、驯化和制服为一种可笑复可爱的所谓“cuteness”(趣致)。影片将中国想象为一只胖嘟嘟、抱着根竹子一啃一天的熊猫,令人联想到1972年中美关系解冻,大熊猫玲玲和兴兴赠送美国,成为1949年以后,大熊猫第一次被送到西方国家。那时中国急于得到国际社会的认同,不放过每一个向世界释放善意的机会。可是此一时彼一时,今日中国要在弱肉强食的国际市场上竞争,熊猫作为一种吃素、与世无争并且只能在竹林生存的动物,在人民的国家想象中已经无法做中国的象征。早前CNN主持人卡弗蒂骂中国人是“一帮打手及流氓”,那当然是侮辱,但侮辱之中隐藏着恐惧。更多美国人宁愿相信中国是一只懂得功夫的熊猫,趣致可爱而完全没有杀伤力和胁迫性。
罗斯在《论死亡与临终》提出的“哀伤五部曲”之中,“否认”只是第一个阶段,之后经历的阶段顺序是“愤怒”(anger),“讨价还价”(bargaining),“消沉”(depression)和“接受”(acceptance)。哀伤之后,西方早晚要接受中国崛起这个事实,但先决条件是中国不会自乱阵脚,甚至自毁长城。个中道理,值得中国政府及中国人民细心思量。
(作者为香港文化评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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