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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不了解他的人而言,恐怕很难理解一个人何以能既“中国”又“去中国”、既蓝又绿,既满口不离传统又一刻不停地抨击传统,但在柏杨自己,也许再顺理成章不过
柏杨走了,2008年4月29日凌晨1时12分,他的心脏永远停止了跳动。
对于笔者和大多数中年左右的中国人而言,知道并记住柏杨,是源于一场批判,一场对“不爱国者”的批判。一本《丑陋的中国人》引起的轩然大波,20多年过去,至今余波仍未平息,推崇的人将之比拟鲁迅,比拟《狂人日记》,认为他直指中国人的劣根性,是振聋发聩的、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好书;而批判的人则斥之为数典忘祖,认为他和他的书是典型的民族虚无主义,从本质上恰暴露了他自己的“丑陋”。
此后不久这些喧嚣和口水忽然变得细若蚊足,柏杨由“丑陋文人”,悄然转型为“爱国学者”,以传统文化捍卫者的面目出现在国内众多学术的、商业的、或亦学术亦商业的,官方的、民间的、或亦官方亦民间的场合。然而这段中兴好景不长,随着民进党的上台,随着柏杨公开其对民进党执政的期许,他的名字连同对他的褒贬一并束之高阁,许多年轻朋友甚至压根不知道柏杨是何许人也。
耐人寻味的是,不论是褒是贬是议论,万千声音中独缺一味——柏杨自己的声音。不要说解释或辩驳,即使他的著作也难得见天日,《丑陋的中国人》曾风靡一时,但认真读过、读完的只怕不多(不论推崇或批驳的);《中国人史纲》、《柏杨版通鉴》,恐怕只能在图书馆里能找到些孑遗,近年来红遍中国大地的戏说史、白话通史,柏杨可谓开先河者,但这些热闹仿佛与之毫无关系一般。柏杨在世时号称铁嘴钢牙,但对此只怕也是无可奈何罢。
在大陆如此,在台湾何尝不是如此?由于众所周知的“绿岛”身世,他被许多惯以蓝绿划线的台湾人理所当然地划归绿营;国民党当政时他的粗声大嗓,和民进党初上台时他的温柔喜悦,更令他的绿色造型栩栩如生。而他对杜正胜的冷嘲热讽,对“去中国化”的不以为然,又让不少推崇国学的人喜出望外,尊之为传统卫士,就在去世前不久,还出现了马英九“榻前访贤”的一幕活剧。也许是老了,也许是疲了,晚年的柏杨渐渐变得寡言,是蓝是绿,是清是浊,对他人而言或许十分重要,对一个行将就木、而且研究了大半生中国历史和文化的人而言,恐怕已是无需牵挂、或者就算很牵挂,也自知无力回天的了。
事实上柏杨就是柏杨,几十年来他的妻子虽换了4个,思想却并没有换过。他嗜读史书,却并未一头钻进去,而是一直试图用一个“批改者”的俯视角度去解读、去评说,去再诠释,他对“中国”或“中国人”恐怕是有感情的,否则便不可能写出《中国人史纲》卷首那一大篇激情澎湃、让人久久激动不已的抒情文字,便不可能在生命的最后一息,还以“需要一个魏征”对即将登上高位的马英九殷殷嘱托;但他对中国或中国人的“丑陋”却是毫不留情、毫不给面子的,因此才有名噪一时、争议一世的“酱缸说”,才有围绕着他和他的著作,层出不穷、至今不绝的异议和喧嚣。
对于不了解他的人而言,恐怕很难理解一个人何以能既“中国”又“去中国”、既蓝又绿,既满口不离传统又一刻不停地抨击传统,但在柏杨自己,也许再顺理成章不过:他所赞者传统之美,所弹者传统之非,好好恶恶,理所当然。虽然作为一个学者,他的洞察力和学养终究有其极限,未必时时事事都看得准,说得准,但谁也无权质疑一个学者用自己之眼去看,用自己之口去说的神圣权力。
他抨击两蒋,抨击国民党,最终给送上绿岛,是因为他视当时的国民党一党专制如酱缸;他一度对改朝换代热情颂扬,对民进党寄予厚望,是因为他把这些同样反过两蒋、蹲过绿岛的难友视为同志、知己,希望他们富贵不忘贫贱时,能以自己的作为砸烂积弊已久的酱缸;他此后和民进党政府拉开距离,再度板起异己的面孔,则是通过这些年的冷眼旁观,他已看清了一个原本不愿见到的现实:酱缸还是酱缸,只是换了个主人而已。在别人或困惑、或恼火,在他何尝有之?他没有蓝,也没有绿,而只是本色;他不是卫道者,也不是灭道者,而只是柏杨,一个用嘴骂人、用笔闯祸的文人而已。
同是争议人物,同以骂出名,柏杨并没有骂出李敖的前程;同是绿岛难友,同以反蒋著称,柏杨也未作出陈水扁的“功业”,读了一辈子史书、也批判了一辈子史书的他,临终劝马英九“找个魏征”,但他自己却注定做不得魏征、更做不得唐太宗的,他只能做柏杨,一个自生至死都充满争议的文人。
他的戏剧性人生因《大力水手》漫画时间而渐入高潮,又以动画版《丑陋的中国人》划上句号,可谓始于漫画,终于漫画。也许时过境迁,也许人走茶凉,《丑陋的中国人》动画,未必能获得当年同名印书的轰动和影响,但那幅柏杨本人的漫画像,却极可能被许许多多的人铭记很久。
安息吧,尽管世人未必认同你、甚至未必真的了解你,但人们至少记住了你的名字——虽然你真正的名字“郭衣洞”,恐怕会继续默默无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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