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南方都市报》报道,一些外地来到广州的未成年人,为了赚钱,不惜先弄断自己的胳膊,然后再制造“车祸”向司机敲诈生财。报道中说:“闯世界”的少年到繁华的城市来,想成为一个有用的人,他们好像找到了发财的路子,却成了“撞车党”。
身体与人的生命相关,作为人的生命的承载体,它无疑是宝贵和不可替代的,但却不是无价的,也是可以用来交换一些东西的。通过损害身体而获得报酬,这难道不是许多人正在干的所谓“事业”的真相吗?车间里染上慢性职业病的工人;频繁矿难下危险作业的矿工;卖身的女人;甚至过劳死的白领———在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想要生存,但除了身体再也拿不出可以交换的本钱。少年“撞车党”所使用的自残身体的方式,实际上与慢性摧残身体以换取工资没什么本质区别,只不过这个过程更加直接一些而已。
在生存的重压下,承载生命的身体却被自己主动残害。在这里,“珍惜生命”的口号更像是一个讽刺。不仅如此,如果一个人失去了对自己身体、生命的基本尊重,就会被“异化”成为与普通人不同的另外一种人。这些靠自残来混饭吃的“撞车党”,在马克思那里应该被归为无产者中特殊的一种———流氓无产者:“流氓无产阶级在所有大城市里都是由与工业无产阶级截然不同的一群人构成。这是盗贼和各式各样犯罪滋生的土壤,是专靠社会餐桌上的残羹剩饭生活的分子、无固定职业的人、游民……能够做出轰轰烈烈的英雄业绩和狂热的自我牺牲,也能干出最卑鄙的强盗行径和最龌龊的卖身勾当。”马克思认为流氓无产者具有革命的彻底性,也很好理解———为了钱连自己的身体都伤害,更何况别人的生命了。
这些断臂少年们正印证着马克思的说法:他们在伤害自己的同时也在伤害他人;打断胳臂“挣”来的钱往往在短时间内就被挥霍一空,然后再去撞车;其所使用的犯罪手段更如流氓无赖一般。不过,尽管明知他们是在犯罪,却很难令人产生痛恨的情绪。少年们无疑是这个社会的弱者,但更多的不是物质而是精神上的弱者。我们可以想象他们的心路历程———“闯世界”失败后认为靠个人力量无法摆脱弱势境遇,于是自甘堕落、好逸恶劳,同时又渴望得到“团伙”“老大”的扶持和帮助,梦想不劳而获,一夜暴富。在心理学上,依赖意味着自我否定,这种心态也是自卑、焦虑、缺乏信心等的根源。换句话说,他们更像我们时代的病人,而非罪犯。
更重要的是,至少在前期,他们并不是自我选择成为流氓无产者的。这个不断进步的时代,每天都把许多人抛在身后。他们不能加入到生产者和创造者的行列中去,并不是因为他们本身有缺陷,而是这个现代化的社会不需要他们。齐格蒙特・鲍曼写过一本叫做《废弃的生命》的书。他认为经济全球化会生产出无以数计的“垃圾人群”,他们被认为是这个现代化社会中多余的人,本身不创造价值,同时还要消耗其他人生产的价值。社会把他们当做垃圾,久而久之,他们自己也便如此认为。在并不尊重他们的社会里,他们的生命和身体也就毫无价值。
断臂少年提醒我们:在这个外表光鲜的世界上,多少人以发展进步的名义被牺牲掉了!马克思并未把这些归因于“坏人”,而是归因于制度、资本等物质力量。我也始终坚信,只有具体的事件才值得引发对具体的人的仇恨,更多的时候,这些丑恶来自一种物质性力量。人类彼此乃是伙伴,必须共同奋斗才能打破坚冰。如果我们总是认为我们的敌人就是另外一些同类的话,那么和谐就永远不可期待。也正是在这个前提下,我们共同的出路必须是重建生命的尊严———这个社会首先要有对每个人足够的尊重,从精神到身体,他们才能自己尊重自己。人人生而平等并非一个可笑的传说———谁都知道,多一所学校,便会少一所监狱。而对有些人来说,也许只有遭遇到了来自弱势群体犯罪的威胁时,才会想到其实彼此的生命是一样的吧。
在这些问题上,以往有声或者无声的控诉已经够多了。不过说来可悲,历史证明,人类只有在遭遇到足够的教训之后才会幡然醒悟、改弦更张。在这之前,说了多半也是白说。但还是需要提醒一点:我们自己的生命之所以还没有被废弃,只不过是因为这个时代的法则尚未降临到我们头上而已,但这并不表示我们就会终生豁免。如果注定要以发展和进步的名义而抛掉一些人的话,那么在下一个时代里,谁的生命又该被废弃呢?
(来源:南方都市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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