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奥雷连诺上校站在行刑队面前,一定会想起父亲带他去参观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即使没有勇气读完哥伦比亚作家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这部巨著,这个经典的开头也让中国的文学读者耳熟能详,并且津津乐道。在有限的叙述里,作者浓缩了主人公曲折人生的过去、现在和未来,堪称神来之笔,以至中国的很多作家也习惯于鹦鹉学舌一般用“多年以后”这样的句式来点缀自己的作品。
大洋彼岸的马尔克斯走完他87年的漫漫路程,告别人世的时候,迅速地在中国的媒体上占据了重要位置。对于中国作家来说,马尔克斯实在是一位称得上高山仰止的偶像级作家。自从上世纪80年代中期中国文坛以盗版的形式“引进”马氏的《百年孤独》以后,他和他的拉丁美洲同行开创的魔幻现实主义写作手法就让刚刚睁开眼睛看世界的中国作家着迷,他使正在努力摆脱在封闭年代形成的文学禁锢的中国作家找到了方向,一时间,魔幻现实主义成为中国作家争相模仿的新颖的写作技巧,将魔幻手段融进中国现实之中,在中国的小说创作中一路畅行,经年不衰,并且以中国的“魔幻大师”莫言荣膺诺贝尔文学奖而达致高峰。
魔幻现实主义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在拉丁美洲兴盛起来的一种文学流派,在写作技巧上,它突破了现实主义所要求的完全写真的要求,通过荒诞、怪异的描述手法,将现实夸张、变形,从而可以达到更深刻地描绘出现实状况的效果。魔幻现实主义之所以能够在拉丁美洲崛起,与这个地区所存在的跨度极大的文化构成直接有关,欧洲殖民者带来的现代观念和拉美古老的图腾崇拜式的生活模式混搭在一起,使其文学写作展现出了在全球范围内都是独树一帜的风格。但是,马尔克斯等拉美作家的真正成功之处,绝不在于他们运用了这一创作手法,而是他们通过这种夸张、变形的手法深刻地反映了现实世界,以《百年孤独》来说,它通过对布恩蒂亚家族百年来的兴衰、荣辱、爱恨、祸福的描述,浓缩了拉美历史文化的变迁,其中人间和鬼界的交融,固然增加了读者的阅读兴趣,但它只是这部小说的“作料”,并不是构成这部小说的“栋梁”。
当魔幻现实主义作为一种写作手法传入中国以后,它给中国作家寻求创作上的突破提供了一根拐杖,以至出现了一大批以魔幻现实主义写作自居的作家。尽管马尔克斯曾经对中国到处出现他的盗版书愤愤不平,但他必须承认的一个现实是,他在中国已经有了一大批传人,这是一个一点也不魔幻的现实。其中最为成功者自然非莫言莫属。莫言确实有不少作品用了超现实的写作手法,比如广受好评的《生死疲劳》和《蛙》,在他的一些中短篇作品中,也经常能看到离奇、荒诞的故事,但是他最成功的一部作品《丰乳肥臀》,却是用传统的现实主义手法创作出来的。就对现实的深入程度以及批判力度来看,《丰乳肥臀》的成就明显超过了那些充满荒诞色彩的作品。
而更多中国作家所声称的魔幻现实主义,其实已经蜕变为遮掩其写作功力不足的一个道具,在这方面一个最新的例子便是余华去年出版的那部《第七天》。让读者叹为观止的张炜的十卷本长篇小说《你在高原》中,也有连篇累牍的超现实故事,它们与现实连接在一起,为这部超级巨著提供了足够的字数。而另一位中国作家阎连科,则将自己信笔由之的写作模式命名为“神实主义”,在他去年出版的《炸裂志》中,众人吐出的痰可以淹死人,三天可以修出一条地铁,总之,作家已经掌握了对大自然的决定权,他想要这个世界如何变化,这个世界就只能如何变化。“戏不够,魔幻凑”,甚至为魔幻而魔幻,已经成为一些中国作家的创作之道。从这一点来说,马尔克斯在中国的传人其实只是学到了马氏的皮毛,却未能学到马氏的精髓。
其实,利用超现实的手法创作文学作品,无论中外都是古已有之,翻开一部文学史,这样的成功之作不计其数,莎士比亚最为著名的剧作《哈姆雷特》的开头,就是哈姆雷特王子通过与父王的鬼魂对话得知了父王暴死的真实原因,中国的复仇故事《李慧娘》则直接让冤死的李慧娘做了主角,另一部著名剧作《窦娥冤》则让老天按照冤死的窦娥发出的毒誓,在舞台上下起了六月雪。欧洲的古希腊戏剧以及后世的《巨人传》、《堂吉诃德》,中国的《封神榜》、《西游记》,都充满了魔幻色彩,只是以前未曾有一个现成的标签贴在它们上面罢了。
文学创作是一种充满想像力的创造,但真正伟大的作品又一定是根植于现实的。我们身处的中国社会,正在发生一场大的变革,现实世界的丰富性给中国作家提供了取之不尽的创作素材,因此,对中国作家来说,实在没有必要在魔幻现实主义这块招牌上过度沉溺,更重要的还是立足中国的现实。莫言曾经多次表示,他与魔幻现实主义进行了多次抗争,想要摆脱它的影响,显然他已经意识到了这种超现实写作的问题。如何在文学创作上返璞归真,创作出无愧于我们这个时代的伟大作品,已然构成对中国作家的巨大考验。(作者系上海媒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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